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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竹痕印心伤

验身的结果最终是 “清白”,却比任何不堪的定论都更让人难堪。王医官的诊断书用的是府里最上等的宣纸,字迹却写得歪歪扭扭:“小姐惊惧过度,气血不调,然守身如玉。” 那 “然” 字拖得极长,像根欲断未断的线,既不敢违逆老大人的意思,又想为蓝卿留几分体面。可这份体面,在蓝卿外祖父的雷霆手段下,碎得连渣都不剩。

三日后,京中世家便传遍了消息 —— 礼部侍郎对外宣称:“小孙女虽未失身,然元宵夜私会外男,孤男寡女共处竹棚,已有苟且之心,实乃家门不幸。” 这话像盆混着冰碴的脏水,劈头盖脸浇在蓝卿身上,连带着蓝府的门槛都仿佛矮了三分。往日里巴结讨好的世交,如今见了蓝家的人,都要隔着街打招呼,眼神里的鄙夷像针,扎得人无处可藏。

静思院的石阶上,落了层薄灰,连扫地的仆役都绕着走。那日蓝卿想去后厨找春桃,撞见两个小丫鬟正在窃窃私语,见她来了,慌忙噤声,却在转身时故意撞了她一下,粗布袖管蹭过她的手,像碰了什么污秽之物。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留着竹笔的青痕,是昨夜抄医书时蹭的,此刻却觉得那青色刺眼得很,像在嘲笑她的 “不清不白”。

佛堂里的观音像被蒙上了红布,据说是外祖父吩咐的,“不洁之人不配拜菩萨”。蓝卿望着那方红布,忽然想起陆昀讲的 “柳下惠坐怀不乱”,那时他笑着说:“世人总盯着女子的贞洁,却忘了男子的操守。” 她当时还嗔他 “歪理”,此刻才懂,这世道的秤,从一开始就偏向了男子。

王医官送来的调理汤药放在案上,早已凉透,药碗边缘的 “蓝” 字被她用指甲划得模糊。她忽然明白,外祖父要的从不是清白,而是 “可控”—— 一个能被礼教拿捏、能为家族联姻牺牲的孙女,至于她心里的道、她藏在竹笔里的韧,在世家名声面前,连半分重量都没有。风从窗洞钻进来,吹得药碗轻轻晃,里面的药渣沉在底,像她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只能烂在心里。

静思院的窗被钉死了,只留个巴掌大的洞透气,风从洞里钻进来,卷着地上的碎纸打转,像在嘲笑她的处境。蓝卿坐在案前,面前摊着那本被撕了页的《神农本草经》,缺页的地方露出后面的“女贞子”条目,她用朱笔在旁边画了株青竹,竹节处全是断痕。

“小姐,苏夫人派人送了封信来。”春桃瘸着腿进来,手里捏着片兰草叶,叶上缠着根丝线,“苏夫人说……‘贞洁不在绫上,在心里’。”

蓝卿展开信纸,见上面画着幅小像:个女子背着药箱,站在竹林里,手里拿着把剑,剑尖挑着块白绫,绫上的“贞”字被划得粉碎。像旁题着行字:“我当年也被验过身,后来用这把剑,劈了说闲话的嘴。”

她忽然想起苏夫人的传说——那位弃了世家身份的女子,曾在市井开馆行医,被人骂“不守妇道”,却依旧我行我素,如今成了江湖闻名的清风阁主。那时她只当是故事,此刻才懂,每个传奇背后,都有段被礼教伤透的过往。

案上的竹笔被她磨得发亮,笔锋处却断了根毛,像只折了翅的鸟。蓝卿握着笔,在《女诫》的封面上写“辱”字,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墨迹层层叠叠,像要把这字刻进纸里,也刻进心里。

“小姐,老夫人让您去前厅,说是……说是有门亲事要议。”晚晴进来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户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听说……听说腿有疾,前年还纳了两个妾。”

蓝卿没抬头,只将那支竹笔往桌上一戳,笔尖扎进木头里,立得笔直:“告诉外祖父,我不嫁。”

“小姐!”晚晴急了,“老大人说,您若不嫁,就……就烧了您所有的医书和琴。”

蓝卿望着窗外那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青竹,竹身被风刮得弯成了弓,却始终没断。她忽然笑了,从枕下摸出块碎玉——是春桃偷偷从刑部大牢附近捡的,想来是陆昀的青竹玉佩碎块,上面还留着半片竹叶纹。

“烧便烧吧。”她将碎玉塞进竹笔的笔杆里,用蜡封好,“医书在心里,琴谱在心里,有些东西,烧不掉的。”

风从窗洞钻进来,卷着案上的碎墨渣打旋,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要掀翻这满桌的纸页。最上面那张宣纸上,“竹可断,不可屈” 六个字墨迹未干,笔锋处的墨汁还在微微晕开,像青竹被拦腰折断时,从断口渗出的汁液,带着股倔强的腥气。

蓝卿望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案上的砚台裂了道缝,是今早被她失手摔的,墨汁顺着裂缝往下淌,在桌面上画出蜿蜒的线,像忘忧林里的小溪,绕过巨石,依旧往前奔。她忽然想起陆昀刻竹牌时说的话:“刻字要深,不然风一吹就磨掉了。” 那时他正为她刻 “知己” 二字,竹屑落在他的青布衫上,像撒了把碎星。

窗洞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敲得人心头发紧。静思院的墙头上,那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青竹又长高了些,竹梢被风刮得噼啪响,却始终没向墙内弯折 —— 那里是外祖父的书房,是她被训斥最多的地方。蓝卿忽然抓起笔,在 “屈” 字旁边补了株青竹,竹身被拦腰截断,断口处却冒出三枝新芽,芽尖直指天空,像三把出鞘的剑。

墨迹顺着纸纹往下渗,在宣纸上洇出淡淡的水痕,像竹节里流动的汁液。她想起苏夫人信里的画,那位女子用剑挑着白绫的模样,剑穗上的红绸在风里翻飞,像团不灭的火。此刻案上的竹笔在烛光下泛着青辉,笔杆上的 “韧” 字被摩挲得发亮,是她无数个夜晚攥在掌心的结果,竹纤维早已和掌心的纹路缠在了一起。

风势渐大,纸页被吹得哗哗作响,却始终掀不开压在镇纸下的那页。镇纸是块青石,是她从忘忧林搬回来的,上面还留着她刻的小竹苗,此刻正死死压住宣纸上的字迹,像在帮她守住这个秘密。蓝卿看着 “竹可断,不可屈” 六个字在风里微微颤动,忽然觉得它们活了过来,化作忘忧林里最挺拔的那株老竹,任风雪肆虐,根系却在土里越扎越深。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里仿佛握着把剑,正劈开那些缠绕的藤蔓。墨迹终于干透了,在宣纸上凝成道深黑的痕,像用斧凿刻进石头里,任岁月冲刷,任旁人诋毁,都再难磨灭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