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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一纸贬岭南

陆承被押上囚车时,指尖还攥着那本被撕残的《吏治录》,纸页的棱角划破了掌心,血珠滴在 “蓝侍郎” 三字上,像给那名字点了朱砂。囚车的木栏带着潮湿的霉味,是从刑部大牢拖出来的旧物,栏杆上还留着前一个囚犯的指痕,深得像要嵌进木头里。

窗外的青蒿刚冒出嫩芽,鹅黄的尖顶顶着层薄霜,是去年陆昀从忘忧林移回来的。少年那时蹲在院里挖坑,鼻尖沾着泥,说 “青蒿最韧,能陪着爹熬过寒冬”,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这抹新绿,映着主人被铁链锁着的身影。陆承望着那芽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倚在床头的模样,她的手枯瘦如柴,却仍在为他缝补官袍的袖口,针脚细密得像蛛网,“阿承,若有一日世道不公,宁肯丢了乌纱,也要保住良心。”

那时她咳得厉害,绣线在指间打了个结,解了半天才解开,“你总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这世道……” 她没说完,只将缝好的官袍按在他胸口,“这针脚里,我替你缝了片青蒿叶,能辟邪。” 后来他才发现,那片叶子被缝成了 “贞” 字的模样,藏在袖口内侧,陪他熬过了无数次朝堂的明枪暗箭。

“快走!” 押解的官差踹了囚车一脚,木轮碾过院角的青苔,发出刺耳的响。陆承看见自己的官袍被风吹得展开,袖口的补丁在风中翻飞,像只折了翅的蝶。他忽然想起儿子被抓那日,也是这样的风,吹得忘忧林的竹枝噼啪作响,少年隔着卫兵的刀,朝他喊 “爹,别信他们的鬼话”,眼里的倔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青蒿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跟他告别。陆承将《吏治录》紧紧按在胸口,那里的体温能焐热泛黄的纸页,却焐不热这世道的寒凉。他忽然对着那抹新绿笑了,笑声混着铁链的哗啦声,像在跟妻子说 “我没丢你的青蒿叶”,也像在跟自己说 “就算到了岭南,这良心也得像青蒿一样,扎在土里就活”。

“爹!” 囚车外传来陆昀的呼喊,少年被两个狱卒按着,镣铐磨得手腕流血,却还在拼命挣扎,“是我错了,放了我爹!” 他怀里的碎玉被攥得发烫,裂纹里的血珠像要渗出来,“蓝卿不是故意的,是我约她去的忘忧林!”

陆承望着儿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阿昀,记住那本《神农本草经》里的话。” 他没说具体哪句,却知道儿子懂 —— 那里面夹着蓝卿画的青竹,竹根处写着 “韧” 字,是他们两个偷偷藏的约定。

押解的官差不耐烦地挥起鞭子,抽在囚车的木栏上,“快走!岭南的瘴气等着呢!” 陆承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街角站着个青裙女子,用披风遮着脸,只露出双发红的眼,手里紧紧攥着支竹笔,笔杆上的 “韧” 字被摸得发亮。

他忽然明白了,蓝卿终究还是来了。

囚车刚出城门,就遇见了苏夫人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那位曾弃了世家身份的女子,手里拿着个药箱,“陆大人,这是些治瘴气的药,青蒿和生姜配的,蓝姑娘托我转交。”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力量,“她说,青竹能熬过寒冬,人也能。”

陆承接过药箱,见箱底刻着株兰草,是蓝卿的笔迹,忽然想起苏夫人年轻时曾因 “拒婚” 被家族除名,却凭着医术在江湖立足,成了清风阁主。那时世人都笑她 “疯癫”,如今才懂,有些路看着难走,走下去了,便是坦途。

岭南的路漫长而颠簸,陆承的官袍被雨水泡得发涨,却始终贴身穿着。夜里宿在驿站,他会借着油灯看那本被撕得残缺的《吏治录》,在蓝侍郎伪造地契那页,用苏夫人给的竹笔写下:“竹有节,人有骨”。墨迹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像滴进土里的种子,盼着有朝一日能生根发芽。

同路的流放犯里,有个曾是蓝府的账房,偷偷告诉他:“老大人为了诬陷您,改了三年前的赈灾账目,说您贪了五百两白银。” 那账房叹了口气,“蓝姑娘曾偷了账本想去官府,被老大人发现,锁在静思院,连饭都不给吃。”

陆承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竹林,忽然想起忘忧林的竹棚,想起儿子和蓝卿在那里共读的日子,琴声混着书声,像首没唱完的歌。他将那支竹笔插进发髻,代替了发簪,笔杆的青凉贴着头皮,让他想起妻子缝补的官袍,想起儿子攥着的碎玉,想起蓝卿藏在药箱底的兰草。

瘴气越来越浓,陆承开始咳嗽,却仍每日用竹笔在布上写日记,记着路上的见闻,记着青竹的模样,记着那句 “竹可断,不可屈”。他知道,自己或许熬不过岭南的冬天,可有些东西,会像忘忧林的青竹,就算被砍断了,根还在,春天一到,就又长出来了。

囚车过漓江时,他将那本《吏治录》和日记用油布包好,托付给个往回走的货郎,“若能到京城,交给清风阁主苏夫人。” 货郎接过包裹,见上面画着株青竹,忽然道:“去年元宵,我在忘忧林见过个姑娘,说等青竹发新芽,就去岭南找个人。”

涟漪又晃了晃,蓝卿的身影浮了上来。她站在竹棚下,青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的竹笔在宣纸上疾书,“竹可断,不可屈” 六个字透过水面映过来,墨迹里混着忘忧林的竹影,比任何金石篆刻都更显坚硬。陆承想起那支断了的竹笔,笔杆里藏着的碎玉,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碎了比完整时更有力量,就像这漓江的水,撞在礁石上,反而激起更美的浪花。

陆承想起那位弃了世家身份的女子,马车经过囚车时,她塞来的药草还带着露水,“蓝姑娘说,等您到了岭南,她就去学医,将来…… 将来总能用上”。那时他以为是安慰,此刻望着水里的药箱,忽然懂了,有些约定,从来不怕山高水远。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的湿润,拂过他的脸颊,像忘忧林春天的雨,落在青蒿新芽上,带着股说不出的暖意。江面上的竹筏越划越远,撑筏人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调子虽简单,却透着股不屈的劲儿。陆承的手在囚车木栏上轻轻敲击,忽然觉得那节奏像极了儿子弹的《竹枝词》,虽不完整,却有股向上的力量。

水里的倒影渐渐重叠,陆昀的碎玉、蓝卿的竹笔、苏夫人的药箱,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都在波光里微笑。他忽然相信,这世道再冷,总有像青蒿一样能熬过寒冬的人;这漓江再长,总有流到春暖花开的那天。风掀起他的囚衣,带着水汽的潮润,像谁在说 “等我”,又像谁在应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