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绣语藏锋

紫菱阁的檀木门槛被往来的鞋履磨得发亮,沈砚之踏上时,鞋底传来一阵温润的凉。迎面的博古架上摆着些青瓷瓶,瓶身缠着细细的紫线,像极了苏菱月绣绷上的缠枝纹——老周说,这是“自己人”的记号,若博古架上的瓶子缠了紫线,便说明此地安全。

“沈先生里面请。”账房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西装口袋上停顿了一瞬,那里揣着只紫檀木铃,轮廓把布料顶出个浅浅的弧度。

穿过挂满苏绣的回廊,空气中的丝线香越来越浓,混着点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是从后院飘来的,苏靖远正在那里“处理”一批染了“污渍”的绸缎,实则是销毁日军走私军火的清单。沈砚之的任务是确认苏靖远的真实立场,顺便取回那幅藏着布防图的绣屏。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缕微光。沈砚之推开门,看见苏菱月坐在绣架前,指尖的银针正往素白的缎面上落,针脚细密得像春雨打在菱叶上。她身前的紫檀木绣屏已经蒙好了缎面,上面用墨笔淡淡勾了“江堤夜泊”的底稿,芦苇的阴影里,藏着几处极淡的折痕,正是布防图的炮楼位置。

“沈先生?”苏菱月的针顿了顿,针尖挑着根银线,在光线下闪了闪,像条受惊的小鱼。她今天换了件月白色的袄裙,领口别着枚紫檀木胸针,雕的是朵含苞的菱花,和他口袋里的木铃纹样呼应。

“苏老板约我来谈木铃的生意。”沈砚之走到书桌旁,目光扫过砚台里的墨——是徽墨,研得极细,边缘却有圈干涸的朱砂痕,与布防图上的标记同色。他从口袋里掏出木铃,放在桌上,“上次说的‘双面刻’,想请苏老板品鉴品鉴。”

木铃在桌面上轻轻转了半圈,外侧的菱花缠枝纹对着绣架,像在与缎面上的芦苇私语。苏菱月的目光落在铃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屏的缎面,那里的芦苇阴影忽然动了动——她用银针在暗处挑了下,缎面下的丝线悄悄换了走向,把炮楼的轮廓藏得更深了。

“沈先生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她的声音很轻,针脚落在芦苇的根部,“这菱花的纹路,看着像在水里漂,其实每片花瓣都藏着力道,是怕被浪打坏吧?”

沈砚之拿起木铃,指尖拂过内侧的反字,那里刻着“木铎”二字,只有对着光才能看清。“木头怕潮,”他话里有话,“但紫檀不一样,越浸在水里,纹路越清楚。”他把木铃翻过来,让缠枝纹对着绣屏,“就像有些纹样,看着是风景,其实藏着别的意思。”

苏菱月的脸颊微微发烫,针尖刺破缎面时偏了半分,留下个极小的针孔。她知道他在说绣屏,也知道他认出了那些藏在芦苇里的“秘密”。“沈先生懂苏绣?”她故作惊讶,手里的银针忽然加快了速度,在缎面的暗处走了个“七”字形的针脚——是初七接头的暗号。

“略懂些纹样的道理。”沈砚之的目光落在砚台旁的密码本上,封面用紫线绣了朵菱花,与苏菱月胸针上的图案分毫不差。他想起父亲说的“绣密码”,苏家人用苏绣的“虚实针”传递消息,明线是景,暗线是话,只有懂行的人才能拆解。

窗外传来苏靖远的咳嗽声,带着点刻意的提醒。沈砚之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江南木刻图谱》,翻开夹着菱叶的那页:“上次说的‘同心结’,我改了改结法,更牢些。”他用指尖在书页上虚画着,结扣的拐点处,刚好对应绣屏上炮楼的位置。

苏菱月的针停在“夜泊图”的码头处,那里用银线绣了只小小的木铃,铃舌的位置被她用针脚挑出个小孔——是在告诉他,布防图的关键信息藏在铃舌对应的位置。“沈先生好像很懂‘藏’的道理,”她抬起头,眼里的光像菱河上的星,“把要紧的东西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反而没人会注意。”

书房的门被推开,苏靖远走进来,手里拿着个锦盒,翡翠戒指在光线下晃得人眼晕。“沈先生久等了。”他把锦盒放在桌上,里面是几匹紫黑色的绸缎,“这是给木铃做包装盒的料子,日本人最近总查‘可疑木料’,用绸缎裹着,稳妥些。”

绸缎的边缘有处磨损,露出里面的衬纸,印着“三菱商会”的字样——是从日军走私船上“顺”来的,暗示他确实在暗中收集日军的证据。沈砚之拿起绸缎,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块折叠的宣纸,边角绣着个极小的“铎”字。

“苏老板有心了。”沈砚之把绸缎裹在木铃上,指尖故意在锦盒底敲了三下——是组织的确认暗号,代表“信息已收到,可信任”。

苏靖远的目光在他与女儿之间转了圈,忽然笑了:“菱月,把你绣的‘夜泊图’给沈先生看看,他懂木刻,说不定能给些纹样上的建议。”

苏菱月解开绣屏的固定绳,缎面在光线下舒展开,芦苇的阴影里,那些藏着炮楼的折痕若隐若现。沈砚之的目光扫过屏风,忽然指着一处芦苇:“这里的阴影若是再加些层次,像水波绕着石头,会不会更有味道?”他说的“石头”,正是布防图上的军火库位置。

苏菱月的针立刻往那里落,银线在暗处走了个“√”形:“沈先生说得是,我这就改。”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沈砚之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同时摸到了对方掌心的薄茧——他的是刻刀磨的,她的是绣针扎的,像对沉默的暗号。

窗外的黄浦江传来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像在催促什么。沈砚之站起身,把裹着绸缎的木铃放进公文包:“木铃的包装盒,就拜托苏老板了。三天后我来取,顺便……把这‘夜泊图’的木框送过来。”他说的“木框”,是接应绣屏的暗号。

苏靖远点点头,目光落在公文包的锁扣上——那是个紫檀木做的铃形锁,钥匙就是沈砚之口袋里的半块木片。“放心,定不耽误沈先生的生意。”

沈砚之走出书房时,听见身后传来银针穿过缎面的轻响,一声接一声,像在数着什么。回廊的苏绣在风中轻轻晃,绣着的菱花与木铃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丝线,哪是木头。

走到博古架前,沈砚之看见账房先生正把缠在青瓷瓶上的紫线解下来,换上根红线——是在提醒“外面有尾巴”。他加快脚步,公文包里的木铃隔着绸缎轻轻撞了下,发出声极轻的响,像句没说出口的“保重”。

街角的黑色轿车里,山本的手下正举着望远镜,镜头对准紫菱阁的大门。沈砚之拉了拉西装领口,把公文包抱得更紧些——里面不仅有木铃,有绸缎,还有苏菱月藏在针脚里的信任,像块浸了暖意的紫檀木,在乱世里沉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