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的堂屋总弥漫着股陈旧的墨香,八仙桌上的线装书码得整整齐齐,《论语》的封面上盖着枚朱红的“沈氏藏书”印,是沈母的陪嫁。沈砚之刚踏进门槛,就见母亲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张揉皱的报纸,头条的照片正是苏靖远与山本握手的画面,标题用粗体字印着:“紫菱阁与日方达成丝绸合作”。
“跪下。”沈母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紫檀木,砸在青砖地上,激起些微尘。她年轻时是前清举人的女儿,裹过的小脚踩在绣着缠枝纹的脚垫上,身子挺得笔直,鬓角的银发用玉簪绾着,簪头的“忠”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沈家门第虽不比从前,却也是耕读传家,”沈母把报纸拍在桌上,声音发颤,“你父亲死在抗日路上,尸骨未寒,你却跟通敌商人的女儿勾连,还敢把那女人送的东西藏在父亲的箱子里!”她从藤箱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苏菱月绣的“菱花缠枝”帕子,边角的银线在光线下晃得人眼晕。
沈砚之的手猛地攥紧,帕子是上次苏菱月落在木坊的,他顺手收进箱子,竟忘了取出。“娘,苏老板的事另有隐情……”
“隐情就是他赚着国难财,陪着日本人笑!”沈母猛地站起身,小脚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指着他的鼻子,“街坊都传遍了,说沈记木坊的少东家攀附汉奸,把你父亲的脸都丢尽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守着这空宅子,日日怕你步你父亲的后尘,你倒好,竟跟仇人女儿来往!”
堂屋的香案上摆着父亲的牌位,黑漆的牌面被香火熏得发亮。沈砚之看着牌位上的“沈敬之”三个字,想起父亲临终前托老周带的话:“护好你娘,别让她知道真相。”他不能说苏靖远在收集日军情报,不能说自己是“木铎”,更不能说那帕子上的缠枝纹藏着接头暗号——这些话太锋利,会刺穿母亲守了一辈子的“安稳”。
“我与苏小姐只是生意往来。”他低下头,声音闷得像堵在紫檀木的棕眼里,“她父亲订了批木铃,说是要销往南洋。”
“销往南洋?我看是销给日本人!”沈母抓起藤箱里的刻刀,红绳缠着的刀柄在她掌心硌出红痕,“你父亲用这把刀刻过多少警醒世人的木牌,你却用它给汉奸做嫁妆!从今日起,这木坊你不必去了,我已托人给你寻了个洋行的差事,远离那些不清不楚的人!”
沈砚之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火星落在干柴上:“娘,木坊是父亲的心血……”
“心血也不能被你玷污!”沈母把刻刀扔进藤箱,“哐当”一声撞在铜锁上,像把重锤敲在沈砚之心上。她转身从里屋拿出把铜锁,将藤箱锁死,钥匙塞进袖笼,“你那些刻木的家什,我已让老王搬到阁楼储物间,什么时候断了跟苏家的往来,什么时候再给你钥匙。”
“娘,那批木铃关乎……”他想说“关乎码头的军火情报”,话到嘴边却被母亲的眼神堵了回去。母亲的眼眶通红,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半生的恐惧,从父亲加入组织那天起,她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关乎什么?关乎你的前程,还是沈家的门楣?”沈母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种疲惫的恳求,“砚之,听娘的话,咱们不惹那些事。你父亲没了,娘不能再没了你……”她的手抚过八仙桌上的《论语》,指尖在“明哲保身”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沈砚之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刻木铃,母亲总在一旁纳鞋底,说“刻刀太利,伤了手要抹獾油”。那时的堂屋也有墨香,却混着饭菜的热气,不像现在,只剩下冰冷的规矩。
“我去洋行。”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沈母明显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参茶递给他:“这才是沈家的好儿子。娘已给你备了新衣裳,明日就去洋行报道,跟那些商人、匠人断了联系。”她的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红绳——那是苏菱月编的“同心结”,他一直戴着,此刻却觉得像道勒紧的枷锁。
晚饭时,沈砚之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母亲还在絮叨洋行的规矩,说“要跟日本人保持距离,也别得罪他们”,话里的矛盾像块没刻好的木铃,一面是家国,一面是生存。他忽然明白,母亲不是真的守旧,只是被乱世吓怕了,她的固执是层硬壳,里面裹着的全是怕失去他的疼。
夜深时,沈砚之悄悄摸到阁楼储物间。指尖刚触到刀柄,就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混着翻箱倒柜的响动。他缩回手,看见母亲举着油灯走进院子,往香案上添了炷香,嘴里喃喃着:“老头子,你保佑砚之走正路,别学你……”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只剩油灯的光晕在父亲的牌位上晃。
沈砚之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母亲藏起的不只是刻刀,还有她不敢说出口的爱——她怕他像父亲一样,用刻刀刻出真相,也刻断自己的命。可他不能停,木铃里的情报、绣屏上的布防图、苏菱月指尖的金星纹,都在等着他。
回到房间,他从床板下摸出块紫檀木片,是白天从木坊带回来的,上面刻着半只木铃,缠枝纹只刻了一半,像句没说完的话。他拿起那把备用刻刀,借着月光往木片上刻——刻的不是铃纹,是母亲最喜欢的“缠枝莲”,父亲说这纹“能护家宅平安”。
刻到第三圈缠枝时,刀尖忽然打滑,在木片上留下道深痕。沈砚之看着那道痕,忽然想起苏菱月说的“菱花耐涝”,想起她绣屏上藏着的炮楼,想起母亲藏在固执里的疼。这些人,这些事,就像这没刻完的缠枝纹,看着散,其实早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那线叫家国,也叫牵挂。
窗外的黄浦江传来汽笛声,比往常更沉,像谁在低声叹息。沈砚之把刻了一半的木片藏进枕套,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明天去洋行前,他要去趟紫菱阁,不是为了木铃,是想告诉苏菱月,他可能要暂时“停刀”,让她另想办法传递情报。
储物间的铁力木门在月光下沉默着,像个巨大的问号。沈砚之躺在床上,听着母亲房间的油灯熄灭,心里暗暗数着刻刀的次数——等把布防图送出去,等码头的炮楼哑了火,他一定要让母亲知道,父亲的路没走错,他的路也没走歪,那些藏在木头里的信念,从来都不是辱没门楣的东西。
夜风吹过窗棂,带来木坊的紫檀香,混着紫菱阁的丝线味,在沈宅的墨香里悄悄缠绕,像个没说出口的约定,等着天亮后,用更坚韧的方式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