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窗递铃

组织的秘密联络点藏在法租界的钟表行二楼,修表匠的铜砧上摆着些拆解开的齿轮,泛着冷光。沈砚之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纽扣——那上面沾着点银线,是今早从苏菱月竹篮里蹭到的,此刻在台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像她绣屏上未摘的星子。

“苏靖远的档案我们查过了。”老周推过来杯热茶,杯壁的茶渍圈出个模糊的圆,“他父亲早年在菱花镇组织过抗日义勇军,牺牲时他才十五岁。这次提供的布防图,标注的军火库位置比我们内线掌握的还精确,尤其是码头七号仓库的暗门——这是日军昨天刚增设的,除了核心圈,只有他这种‘合作商人’能接触到。”

“确认是友方。”老周在档案上盖了个红色的“可信任”印章,印泥的朱砂色在白纸上洇开,像朵绽放的菱花,“组织决定,让他继续以‘合作’身份潜伏,你负责保持单线联系。”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推到沈砚之面前,“这是给苏小姐的,算是组织的一点心意。”

沈砚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金星紫檀,木料的棕眼间嵌着细密的金点,在灯光下像揉碎的银河。

“她更需要这个。”老周笑了笑,指了指木料旁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些极细的银线,“上次你说她用银线补木坯?这是特制的‘导电银线’,遇到搜查时能让金属探测器失灵,也算……替你护着她。”

沈砚之没回洋行,也没去沈宅,脚步不由自主地拐向紫菱阁的方向——他想告诉苏菱月,她父亲的隐忍终被看见,那些藏在木柱和绣屏里的秘密,不再是孤军奋战。

紫菱阁的后墙爬满了紫藤,藤蔓在月光下像道绿色的帘幕。沈砚之站在苏菱月闺房的窗下,抬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绣架前,指尖的银针在缎面上起落,“沙沙”的声息混着夜风飘下来,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他捡起块小石子,轻轻往窗纸上弹了弹。

“谁?”苏菱月的声音带着点警惕,随即又软了下来,“是沈先生吗?”窗纸被一只手推开条缝,露出双清亮的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影,像栖着只欲飞的蝶。

“吵醒你了?”沈砚之压低声音,从藤蔓间探出手,掌心躺着那块金星紫檀,金点在月光下闪闪烁烁,“给你的。”

苏菱月的手从窗缝里伸出来,指尖刚触到木料,就被他轻轻握住。

“组织……相信我爹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另一只手悄悄攥紧了窗沿的紫藤花,花瓣被捏得流出汁液,在指尖留下淡淡的紫痕。

“相信。”沈砚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枚刚刻好的紫檀木铃,铃身比之前的那只更小巧,外侧刻着缠枝纹,内侧却没刻字,只在铃舌处嵌着点银线——是用老周给的“导电银线”做的,“这次,换它护你。”

她想起昨夜在桥洞扔出的那只“护”字铃,虽然碎了,却像颗种子,此刻竟长出了新的模样。

“里面是空的?”她晃了晃木铃,没听见往常的“叮铃”声,只有种沉闷的回响。

“铃身掏空了,”沈砚之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了个“藏”字,“能放些紧要的东西,比如……密码字条。银线铃舌遇到搜查就捏碎,化在手里不会留下痕迹。”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怕被月光听去,“我在洋行的职位暂时安全,但76号的人还盯着,以后联系……”

“用绣样。”苏菱月接话,另一只手从窗缝里递出来块帕子,是她熬夜绣的,上面的紫檀木铃铃身缠着紫藤花,铃下的水面倒影里,藏着个极小的“砚”字,“我爹说,紫菱阁的新样会送到沈记木坊‘配木框’,绣样的针脚密代表‘安全’,稀代表‘危险’。”

沈砚之把帕子叠好,塞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藏着老周给的银线,他忽然想起苏菱月用银线补木坯的样子,原来有些连接不用言说,木头和丝线自会找到共鸣的频率。

“洋行明天要进批‘南洋木材’,”他看着窗纸上映出的绣架影子,缎面上的“江堤夜泊图”似乎又添了几笔新的芦苇,“其实是组织运的药品,需要紫菱阁的绸缎包裹伪装。”

“我让张老板明早去木坊取‘尺寸单’。”苏菱月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像在刻一道隐形的纹,“他会带三匹藏青缎,每匹的衬里都绣了朵菱花,数量代表交接时间——三朵是子时,两朵是丑时。”

夜风掀起紫藤的叶子,露出远处黄浦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掉进水里。沈砚之看着窗缝里那只握着木铃的手,忽然想说些无关情报的话,比如“你的手还疼吗”,比如“桂花糕凉了可以再买”,但话到嘴边,只变成句:“小心些。”

“你也是。”苏菱月把窗缝推得更开些,月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镀上层银辉,“洋行的日本课长……”

“已经解决了。”沈砚之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显得柔和,“组织的人用了‘意外身故’的法子,现在洋行暂时由副课长接手,是个只懂捞钱的软骨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木片,递过去——是昨夜苏菱月扔的“护”字铃碎片,他让修表匠用鱼鳔胶补好了,裂痕处缠着细细的银线,像道温柔的疤,“找个好匠人,能复原。”

苏菱月的指尖触到碎片,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是她的眼泪,砸在紫檀木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她赶紧别过脸,把木片塞进袖笼,声音带着哭腔却很亮:“等打赢了,我要你亲手刻只最大的木铃,挂在紫菱阁的紫檀木柱上,让整条街都听见响!”

“好。”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窗纸被轻轻合上,只留下道极细的缝,像未绣完的针脚。沈砚之站在紫藤架下,听见屋里传来银针穿过缎面的轻响,一声接一声,像在为这深夜的约定计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新木铃,铃身的缠枝纹硌着掌纹,忽然明白“护”字的真正含义——不是单方面的守护,是两个灵魂在乱世里,用木头和丝线互相缠绕的勇气。

离开紫菱阁时,沈砚之看见巷口的墙根下,有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正落在那半块“护”字铃碎片刚才放着的地方。他弯腰捡起花,夹进苏菱月送的帕子里,木铃的绣样旁,忽然多了抹淡紫,像时光提前在纸上,刻下了重逢的印记。

黄浦江的汽笛声在夜色里起伏,沈砚之的皮鞋踩在碎石路上,这次的“咔嗒”声不再像倒计时,而像木刻刀在紫檀木上行走,每一步,都朝着黎明的方向,刻下更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