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秋老虎,把南河沿的青石板晒得发烫。秦山河蹲在自家小花园的假山根下,裤兜里揣着块冰凉的东西——是爷爷昨天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玉佩,碧绿色,上面刻着个他不认得的字。爷爷说这是“老祖宗的念想”,不能让外人看见,可他偏要找个隐秘地方藏起来,像戏文里的英雄藏宝藏。
“秦山河!你猫那儿干吗呢?”
清脆的喊声惊得他手一抖,玉佩“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回头看见叶紫苏叉着腰站在月亮门边,梳着两条油亮的小辫,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尘土。她身后跟着严晓燕,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驴打滚,糯米粒粘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耗子。
“要你管?”秦山河把玉佩往土里塞,指甲缝里嵌进泥渣,“这是我们家的地,我爱蹲哪儿蹲哪儿。”
叶紫苏迈过门槛,白球鞋踩在花园的青苔上,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你家的地?我妈说这院子原先都是你们家的,可现在前院住了傅和平家,中院住了我家,怎么就成你家的了?”她弯腰去看他埋东西的坑,辫梢扫过秦山河的手背,痒得他猛地缩回手。
“就是!”严晓燕凑过来,把驴打滚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帮腔,“我爸说了,现在是新社会,院子是大家的。你埋啥呢?是不是偷了谁家的东西?”
秦山河脸一红,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就扔过去:“你才偷东西呢!我埋的是我家的玉佩,我爷爷说的,我们家祖上是统领,正二品!”他把胸脯挺得老高,像胡同口站岗的解放军,“比你们家都厉害!”
“统领是啥?能比我爸厉害?”叶紫苏挑眉,她爸是中学老师,识得好多字,街坊都喊他“叶先生”。
“就是……就是管好多人的官!”秦山河急了,他也说不清统领到底是啥,只记得爷爷说这话时,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反正比你爸厉害!”
严晓燕突然“哎呀”一声,指着假山后的老槐树:“快看,傅和平在那儿呢!”
三个孩子扭头望去,只见傅和平蹲在槐树下,背对着他们,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空窝头,渣子掉了一地。秦山河想起妈说过,傅和平他爸是掏大粪的,家里总不够吃。
叶紫苏拉了拉秦山河的胳膊,声音放软了:“别吵了,他好像在哭。”
严晓燕也把剩下的驴打滚往兜里一塞:“要不……咱叫他过来一起玩?”
秦山河没吭声,从兜里掏出块牛皮糖——这是奶奶偷偷塞给他的,说是旗人小孩都爱吃这个。他没有剥了糖纸,直接往傅和平那边扔过去,糖块砸在树干上,弹到傅和平脚边。
傅和平吓了一跳,回过头,眼睛红红的,看见是他们,慌忙用袖子擦脸:“我没哭……我就是迷了眼。”
“给你。”秦山河朝他扬下巴,“我家的糖,比驴打滚好吃。”
傅和平迟疑着捡起糖,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小声说:“谢谢。”他剥了糖纸,小心地舔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
叶紫苏突然指着秦山河埋玉佩的坑:“哎,你的宝藏还埋不埋了?要不咱一起埋点东西,以后长大了再挖出来?”
严晓燕拍手:“好啊好啊!我把我爸给我买的弹珠埋进去,是玻璃的,可亮了!”
秦山河想了想,把玉佩重新挖出来,用衣角擦干净。阳光透过槐树叶,在玉佩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行,”他把玉佩放进坑里,“但这是我先埋的,以后挖出来,还得归我。”
“没问题!”叶紫苏从头上摘下个红绸发绳,那是她扎小辫用的,上面还绣着朵小梅花,“我埋这个,这是我妈给我买的,说是北京老字号的。”
严晓燕掏出那颗蓝玻璃弹珠,小心翼翼地放在玉佩旁边:“我埋这个,谁也不许拿。”
傅和平捏着牛皮糖,想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个生锈的铁环——这是他捡的,能滚着玩。“我埋这个,”他把铁环放进坑底,“我爸说,新社会靠劳动吃饭,这铁环能滚出好日子。”
四个孩子围着小坑,用手把土填回去,拍得结结实实。秦山河找来块平整的石板,压在上面,又捡起根烧过的火柴棍,在石板旁的槐树干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
“记住了,就在这儿。”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等咱们长大了,谁要是忘了,谁就是小狗。”
“拉钩!”叶紫苏伸出小拇指,指甲盖上还沾着点墨水,那是她帮爸抄稿子时蹭的。
四个小拇指勾在一起,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四条麻花缠在一块儿。傅和平的铁环、严晓燕的弹珠、叶紫苏的红绸绳,还有秦山河的玉佩,就这么躺在老槐树下,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约定,慢慢被秋风吹来的落叶盖住。
院门口传来秦奶奶的声音:“山河!回家吃饭了,今天熬了小米粥,你最爱喝的!”
秦山河应了一声,扭头往正北房跑,路过月亮门时,听见叶紫苏对傅和平说:“你要是饿,跟我回家,我妈今天蒸了窝头,管够。”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攥紧了兜里剩下的半块牛皮糖——明天,得记得多带一块来。
假山后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没有人知道,这坑不起眼的宝藏,会在半个世纪后,被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重新挖出来,那时的八号院,早已换了人间,可槐树下的约定,还像当年的阳光一样,暖得人心里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