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腊八刚过,南河沿的风就裹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钻胡同。傅和平蹲在八号院煤棚后头,墙根的残雪化了又冻,冰碴子硌得膝盖生疼。手里的窝头硬得能硌掉牙,是西厢房张奶奶今早塞给他的,说掺了棒子面,扛饿。
他缩着脖子往煤堆里钻了钻,棉袄袖口磨出的破洞里,手腕冻得通红发僵。今早去胡同口倒垃圾时,被“小豹子”那帮半大孩子堵了个正着。领头的小豹子穿着他爸的旧警服,袖子挽到胳膊肘,一脚踩在傅和平新买的布鞋上——那鞋是他妈用攒了三个月的布票扯的灯芯绒,黑亮亮的,还没上脚几天。
“哟,这不是掏大粪的崽子吗?”小豹子用鞋跟碾着傅和平的鞋帮,黑泥混着冰碴子往布纹里渗,“你爸天天钻茅房,你身上是不是也带着味儿?”旁边几个孩子跟着哄笑,有人往他身上扔小石子,砸在棉袄上噗噗响。傅和平攥紧拳头想反抗,可低头看见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再看看对方脚上的胶鞋,终究还是没敢抬手,只死死护着怀里的空簸箕,那是他爸吃饭的家伙。
煤棚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秦山河抱着捆柴火进来,棉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煤渣。他刚从奶奶屋里出来,兜里揣着块红糖——这是旗人过年才舍得吃的东西,奶奶说给他补身子,特意切成了方块,用油纸包着。看见傅和平缩在角落,他愣了愣,柴火往墙角一放,拍掉手上的灰。
“咋蹲这儿?”秦山河挨着他坐下,煤棚里一股烟火气,倒比外面暖和些。他瞥见傅和平手里的窝头,冻得像块石头,“没吃饭?”
傅和平把窝头往身后藏,脸埋在膝盖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他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冻得通红,秦山河突然想起自家煤棚里的炭火盆,奶奶总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
“跟我来。”秦山河拉起他的手,傅和平的手像块冰,他用自己的棉袍袖子裹住,“我奶奶蒸了枣窝窝,给你拿两个。”
傅和平挣了挣:“不去,他们该说我跟你要东西了。”今早那几个孩子说了,谁跟掏粪工家的孩子玩,谁就是“臭同伙”。
秦山河停下脚,扭头看他,眼睛亮得像院里的灯笼:“他们说啥你就信?我爷爷说,旗人交朋友,不问出身,只看良心。”他从兜里掏出油纸包,打开,红糖的甜香混着煤烟味飘出来,“给你,这个比枣窝窝甜。”
傅和平盯着那块红糖,方块的,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在昏暗的煤棚里泛着光。他娘以前在大户人家当佣人时,见过太太们用这个泡水喝,说能补血。他咽了口唾沫,摇摇头:“你留着吃吧,你是小少爷。”
“啥少爷?”秦山河把红糖掰成两半,硬塞给傅和平一半,“现在是新社会,我爷爷都得自己扫院子。你拿着,这是我给你的,不是你要的。”他把自己那半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你爸掏大粪咋了?我妈说,没有你爸,胡同里的茅房早臭翻天了,这是正经营生。”
傅和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红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赶紧用袖子擦,却越擦越多:“我爸说,等攒够钱,就给我买双新布鞋,跟你脚上的一样。”秦山河今天穿的布鞋是灯芯绒的,黑面白底,是胡同里最新式的。
“我给你补补吧。”秦山河看见他鞋上的泥印,“我奶奶会纳鞋底,可结实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拉着傅和平往小花园跑,“跟你说个事儿,我要成立个战队,就叫‘小花园战队’,你当副队长。”
叶紫苏和严晓燕正在花园里堆雪人,看见他们跑过来,严晓燕喊:“傅和平,快来帮我们滚雪球!”叶紫苏注意到傅和平手里的红糖,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家有糖罐,回头咱们泡水喝。”
傅和平捏着半块红糖,突然觉得手里的糖没那么烫了。秦山河指着假山说:“以后咱们战队就在这儿议事,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他捡起根树枝,在雪地上画战队的标志,一个圆圈里画着棵树,“这是咱们的队徽,跟解放军的徽章一样厉害。”
傅和平蹲下来,用手指在雪地上戳了戳:“我能行吗?我啥也不会。”
“咋不行?”秦山河拍他的肩膀,“你力气大,以后搬柴火、抬水,都归你管,这叫后勤部长,比队长还重要。”
叶紫苏把雪人头上的红辣椒摘下来,塞给傅和平:“给你当信物,以后你就是自己人了。”严晓燕从兜里掏出颗冻梨,是她妈藏在窗台上的,硬邦邦的:“这个给你,化了吃甜着呢。”
傅和平把红糖揣进兜里,又把冻梨塞回去:“我不爱吃这个,你留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回煤棚,拎出个铁皮桶,是他爸捡的,洗得干干净净,“这个给战队当垃圾桶,我天天来倒,保证干干净净。”
秦山河笑得直不起腰:“傻样,这叫卫生委员,也是大官。”
那天下午,四个孩子在小花园里宣誓,用树枝当枪,对着雪人敬礼。傅和平站在秦山河旁边,腰杆挺得笔直,兜里的红糖被体温焐得发软,甜香从布兜里渗出来,混着雪的凉气,成了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味道。
傍晚傅和平回家时,秦山河把自己的灯芯绒布鞋脱下来,塞给他:“你先穿,我还有双旧的。”傅和平不肯要,秦山河说:“这是战队的规矩,副队长得穿得精神点。”他把鞋往傅和平怀里一塞,扭头就跑,棉袍的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傅和平抱着鞋站在雪地里,鞋里还留着秦山河的体温。他突然想起早上那几个孩子,他们要是再敢骂他,他就说:“我是小花园战队的副队长,秦山河是我大哥!”
后来傅和平才知道,秦山河那天把红糖给了他,自己啃了半天干窝头。多年后他成了百货公司老板,每次路过南货店,总会买块红糖,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像当年那样切成方块,却再也没尝过那天煤棚里的味道——那味道里,有煤烟的暖,有红糖的甜,还有一个少年捧着真心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