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白露的风裹着槐叶,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着旋,堆起个小小的叶丘,像谁遗忘的绿绒帽。风里带着股涩味,是老槐树的叶子被霜打了的气息,混着煤棚飘来的烟火味,往人骨头缝里钻。公用水龙头滴下的水珠子砸在叶丘上,溅起细碎的叶沫子,在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
内二号东厢房的门紧闭着,门板上的红漆剥落得像块破布,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门环上的铜绿比上个月厚了一层,是雨水浸的,秦山河用手指刮过,指甲缝里立刻沾了层青黑色,像攥了把陈年的灰。门楣上还贴着去年春节的福字,红纸被风吹得发脆,边角卷成了筒,露出里面的黄泥墙。
秦山河抱着半捆柴火从月亮门经过,第三次看见孙丝蕊趴在窗台上。她的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棂上,木格窗的竹条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芝麻。梳得整齐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的白蝴蝶结沾着灰,是罗素梅临走前给她买的上海货,如今蔫得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她手里捏着块苏州刺绣的手帕,帕子是鸭蛋青色的软缎,上面绣着太湖石和兰草,针脚细得像头发丝。只是那图案被眼泪浸得发暗,石缝里的兰草褪成了浅灰色,边角还留着被指甲掐出的小印子——秦山河认得,这是孙丝蕊妈最宝贝的物件,去年夏天还拿出来给胡玉秀看过,说“这是苏州姑娘的嫁妆”。
窗台上的玻璃罐空了,上周还装着孙丝蕊爸从南方带来的杨梅干,现在罐底只剩层暗红的糖霜。罐口的橡皮圈老化得发黏,盖不严实,风一吹就“咔嗒咔嗒”响,像谁在轻轻敲门。孙丝蕊的眼神落在院中央的老槐树上,那里还留着她和叶紫苏跳皮筋时绑的绳痕,如今绳子早被收走了,只剩圈浅浅的印子,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秦山河把柴火靠在门边,故意咳嗽了一声。孙丝蕊猛地回过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掉在帕子上,又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慌忙把手帕往兜里塞,动作太急,帕角勾在窗棂的木刺上,扯出个小小的口子,像朵没开就谢了的花。
“她爸妈上周走的,去西北支援建设了。”叶紫苏端着半盆玉米面从厨房出来,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就留她跟姥姥住,姥姥腿脚不利索,连煤都抱不动。”她往孙丝蕊窗台上放了两个窝头,是用自家口粮省出来的,窝头里掺了榆树叶,吃起来有点涩。
孙丝蕊的头埋得更低了,辫梢的白蝴蝶结沾着灰,是上个月罗素梅临走时帮她系的。罗素梅随父亲去了上海,临走前把那盒没吃完的苏联糖果留给了孙丝蕊,现在糖纸还整齐地叠在抽屉里,像串褪色的虹彩。
“出来玩啊,我教你跳房子。”叶紫苏用粉笔画了格子,粉笔头是从学校捡的,断成三截还舍不得扔。孙丝蕊摇摇头,手指绞着衣角——那件浅蓝布拉吉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她妈临走前连夜缝补的。
秦山河蹲在煤棚前,手里攥着个铁皮铅笔盒,边角撞得瘪了块,是早上孙丝蕊掉在操场的。盒面上印着“好好学习”的红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锁扣也摔歪了,关不上盖,里面的铅笔撒了一地,有支笔尖还断了。
“能修好。”秦山河从兜里掏出个小锤子,是他爸修自行车剩下的,锤头缠着胶布防滑。他把铅笔盒夹在两腿间,小心翼翼地敲着瘪掉的边角,铁皮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像在打暗号。
叶紫苏端着碗玉米糊糊过来,往孙丝蕊手里塞:“趁热吃,我妈放了红薯干。”孙丝蕊没接,眼泪突然掉在铅笔盒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我想我妈了。”她的声音带着苏州口音的软糯,尾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我爸也不在家,去东北修铁路了。”叶紫苏坐在她身边,辫梢的绿头绳扫过孙丝蕊的手背,“我妈说,等铁路修好了,他就回来给我买新书包。”她把玉米糊糊往孙丝蕊嘴边送,“你看,这糊糊里有甜枣,是傅和平他妈给的。”
秦山河突然停下手里的活,从煤棚里翻出块红漆,是去年给爷爷刷拐杖剩下的。他用毛笔蘸着漆,在铅笔盒的瘪角画了朵小花,花瓣歪歪扭扭,却像颗跳动的小太阳。“好了,跟新的一样。”他把修好的铅笔盒往孙丝蕊面前一推,锁扣被敲正了,关起来“咔嗒”一声脆响。
孙丝蕊的手指抚过红漆小花,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叶紫苏赶紧搂住她,秦山河挠挠头,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上周楚红军硬塞给他的。“给你,橘子味的。”他把糖往孙丝蕊手里塞,“我不爱吃甜的。”
那天起,叶紫苏每天都拉着孙丝蕊回家吃饭。周敏总往孙丝蕊碗里多夹菜,把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往她那边推,自己碗里只剩清汤。胡玉秀看见,第二天就把家里的红薯干分了一半给东厢房,用块蓝布包着,上面绣着个“胡”字。
严晓燕把攒的玻璃弹珠分了一半给孙丝蕊,傅和平则每天帮孙丝蕊家挑水,扁担压得他肩膀发红,却总说“我爸说男子汉就该多干活”。楚红军偶尔会拎着部队发的饼干过来,往桌上一放就走,脚步声在走廊里响得震天,像在掩饰什么。
孙丝蕊的铅笔盒从此不离身,红漆小花被磨得淡了,她就用红铅笔描一遍。里面渐渐塞满了八号院的“宝藏”:叶紫苏送的干花,严晓燕画的小人,傅和平捡的漂亮石子,还有秦山河帮她削好的铅笔,笔尖总是削得尖尖的。
有天夜里下大雨,孙丝蕊被雷声惊醒,看见叶紫苏睡在她身边,胳膊还搂着她的腰,辫子散在枕头上,像条黑色的小溪。窗台上,那碗没喝完的玉米糊糊结了层薄皮,旁边放着秦山河修好的铅笔盒,锁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多年后,孙丝蕊成了苏州刺绣研究所的研究员,每次绣太湖石图案时,总会想起1961年的秋天。叶紫苏往她碗里夹窝头的手,秦山河修铅笔盒时专注的侧脸,还有那朵歪歪扭扭的红漆小花,像颗种子埋在心里,在岁月里长成了参天大树。她后来把那个铁皮铅笔盒捐给了博物馆,备注里写着:“这不是文具,是家。”
而那朵红漆小花,在无数个寒夜里,总像团跳动的火苗,温暖着孙丝蕊的记忆——原来有些温暖,不用惊天动地,就藏在铅笔盒的锁扣声里,藏在玉米糊糊的热气里,藏在八号院每个人的眼神里,比任何锦绣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