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初夏的雷声,裹着雨气滚过皇城根,像有谁在云层里敲大鼓,把八号院的晾衣绳震得直晃。绳上挂着的蓝布褂子、军绿色裤子来回摆荡,衣角扫过老槐树的新叶,带起的水珠落在秦山河晒的书页上,洇出一个个浅灰的圆斑。公用水龙头的铁管被雷惊得“嗡嗡”响,管壁上的青苔滑溜溜的,是傅和平妈早上刚刷过的,说“夏天到了,得讲究些”。
楚红军蹲在煤棚后的阴影里,军绿色褂子的袖口卷得老高,露出半截被书脊硌红的胳膊,红痕像条细细的蚯蚓。他后背靠着煤堆,黑灰透过薄薄的衣料沾在皮肤上,却顾不上拍——手里攥着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脆得像晒干的烟叶,稍一使劲就可能裂开。上面印着竖排的字,墨色沉着,是上周帮叶紫苏家搬杂物时,从樟木箱底层翻出来的。樟木箱上了把黄铜锁,是叶紫苏爸留下的,钥匙孔都生了锈,楚红军用铁丝捅了半天才打开,箱底铺着的蓝印花布还带着股樟脑香。
封面上的“论语”二字被虫蛀了半边,“论”字的言字旁缺了个角,“语”字的右边像被老鼠啃过,却依然透着股沉静的墨香,混着煤棚里的烟火气,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了线。书脊用棉线装订着,有几处松了线,楚红军用唾沫沾湿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纸页翻,生怕弄散了。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是今早帮严晓燕家修煤炉时蹭的,此刻却格外轻柔,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煤棚顶的铁皮被雨点打得“噼啪”响,楚红军往阴影里缩了缩,把书往怀里又揣了揣。棚角堆着傅和平攒的碎木头,是准备冬天引火用的,其中根桃木上还留着楚红军刻的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是去年夏天跟秦山河学的。远处传来叶紫苏的笑声,她正和孙丝蕊在凉亭里翻花绳,苏州话混着北京腔,像串清甜的果子,楚红军的耳朵突然红了,慌忙把书往煤块缝里塞,动作快得像藏偷来的糖。
“楚红军,你又躲这儿偷懒!”严晓燕举着根竹竿从月亮门进来,要去拍打老槐树上的积雪。她的蓝布棉袄上沾着点白灰,是刚才帮胡玉秀修补屋顶时蹭的,竹竿梢上还缠着团红线,是孙丝蕊绣荷包剩下的,被风吹得像条小蛇。
楚红军慌忙把书往煤堆里塞,煤渣钻进书页的缝隙,在“学而时习之”的字旁印下串黑点子。“谁偷懒了?我在检查煤质。”他往手上拍了拍煤灰,却没留意指缝里还沾着片纸屑,是从书里掉下来的,边缘卷得像只小喇叭。
北房传来胡玉秀的吆喝声,说叶紫苏妈炖了萝卜汤,让各家去舀点。楚红军刚要起身,就看见宫晚秋拎着个竹篮从东厢房出来,篮里的荠菜绿得发亮,是今早去护城河对岸挖的。“小红军,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裹着水汽,篮子把手磨得发亮,是楚父用部队淘汰的枪托改的。
楚红军跟在母亲身后,军绿色褂子的后襟沾着片煤渣,像块没拍干净的补丁。经过南房时,叶紫苏正坐在窗下晒书,竹匾里摊着本《唐诗三百首》,封面上的李白像被晒得微微发卷,她用鸡毛掸子轻轻扫着页角的灰,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诗里的月光。
“紫苏姐,这破书还留着干啥?”楚红军故意提高嗓门,脚却往竹匾边挪了挪,挡住点过强的日头。叶紫苏没抬头,指尖划过“床前明月光”的诗句:“我爸说,书里藏着过日子的道理。”她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薄荷糖,是孙丝蕊从南方带来的,糖纸印着西湖的断桥,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绿。
晚饭时,楚父突然把搪瓷碗往桌上一墩,粗瓷碰到木头的声响惊得楚红岭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听说你在学校带头烧旧书?”楚父的军靴往地上碾了碾,把掉在脚边的窝头碎屑踩成了粉,“我在部队教你的‘尊师重道’都喂狗了?”
宫晚秋赶紧往楚父碗里盛萝卜汤:“孩子还小,懂啥。”汤勺碰到碗沿的叮当声,却盖不住楚红军的顶嘴:“那些书都是老古董,留着没用!”他的手往桌下摸了摸,军裤口袋里的线装书硌得大腿生疼,像块烧红的烙铁。
楚父突然站起身,军绿色的腰带“啪”地撞在桌腿上。他从五斗柜里翻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枚军功章,黄铜的表面被磨得发亮,是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得的,边角还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我用命换来的荣誉,不是让你这么作践文化的!”
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从怀里掏出那本线装书往桌上一拍:“这破书能比你的勋章金贵?”书页被震得散开,其中一页飘落在楚父的军靴旁,正好是“温故而知新”的篇章,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
“你——”楚父的手突然扬起来,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扫向桌上的勋章。黄铜的星星“当啷”掉在青砖地上,撞出个小小的凹痕,像颗被辜负的初心。宫晚秋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楚红岭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块楚红军昨天给的水果糖,糖纸被捏得皱成了团。
楚红军摔门而出时,正撞见秦山河蹲在门墩上。他手里拿着支毛笔,在块青石板上练字,写的是“己所不欲”,笔画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却依然笔锋遒劲。“楚红军,你爸的勋章……”秦山河的话没说完,就被楚红军推倒在雪地里,青砖上的字迹被踩得模糊,像串破碎的脚印。
煤棚后的阴影里,楚红军把那本线装书掏出来,借着月光一页页地翻。煤渣混着泪滴落在“有朋自远方来”的字旁,晕开片深色的云。远处传来叶紫苏家的熄灯声,南房的窗棂在月光下投出个细长的影子,像谁在纸上画的省略号,藏着没说尽的话。
许多年后,楚红岭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个褪色的军绿色挎包里翻出枚带凹痕的勋章,旁边压着本线装书,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荠菜叶,是宫晚秋当年挖的,边缘被虫蛀得像朵镂空的花。她突然想起那个惊蛰的夜晚,哥哥蹲在煤棚里翻书的背影,父亲摔勋章时的怒吼,还有秦山河写在青石板上的字——原来有些道理,总要等岁月磨平了棱角,才能在心里扎根。
而那本被楚红军踩过的《唐诗三百首》,叶紫苏后来用糨糊仔细修补好,重新装订后,在扉页上写了行小字:“书如明月,虽有阴晴,终不掩其光。”每年惊蛰,她都会把书晒在南窗下,看阳光透过书页,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楚红军当年躲在煤棚后,偷偷看书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