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大暑的蝉鸣像被太阳晒化的糖,黏稠地缠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傅和平蹲在煤棚后,手里攥着块刚打磨好的铁皮,是给汽修厂的卡车做配件的,边缘被砂纸磨得发亮,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的工装裤膝盖处又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是孙丝蕊妈上周给补的,针脚细得像蛛丝。
“和平哥,你看我带啥了。”孙丝蕊拎着个竹篮从月亮门绕过来,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面粉,是刚才帮周敏蒸馒头时蹭的。篮子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是她用苏州带来的糯米做的,上面撒的白糖在阳光下像碎钻,甜香混着煤棚的烟火气,在空气里酿出股温柔的味。
傅和平慌忙把铁皮往煤堆里塞,黑灰顺着指缝钻进掌心,却顾不上拍。“刚下班?”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往孙丝蕊手里塞了个玻璃瓶,里面是他攒的橘子皮,“泡水喝,败火。”瓶子是严晓燕给的,以前装橘子酱的,标签还留着半角“北京食品厂”的字样。
孙丝蕊的手指划过瓶身上的花纹,突然从篮子底下掏出块蓝布,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喜鹊,是她照着严晓燕的样子绣的,翅膀上的金线歪了好几处,却比院里任何一朵花都鲜活。“给你做的擦汗巾,汽修厂热。”她的苏州口音里带着点颤,辫梢的红头绳松了,垂在背后像条害羞的小蛇。
傅和平的脸腾地红了,比灶膛里的火苗还艳。他想起三年前孙丝蕊刚搬来时,怯生生地站在煤棚前,辫梢的白蝴蝶结蹭得他手背发痒;想起自己每天帮她家挑水,孙姥姥总往他兜里塞炒黄豆,说“和平这孩子实诚”;想起上次她爸平反,往他兜里塞芝麻糖时,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慌。
“丝蕊,我……”傅和平的舌头突然打了结,手指在工装裤上蹭来蹭去,把黑灰蹭成了片乌云。煤棚顶的铁皮被晒得滚烫,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滋滋”响着化成白烟,像谁在悄悄说着什么。
孙丝蕊突然往前凑了半步,蓝布褂子的衣角扫过傅和平的手背。“和平哥,”她的声音轻得像蝉翼,“我妈说……说想让你常去家里吃晚饭。”她往傅和平手里塞了块桂花糕,白糖沾在他的指尖,甜得能渗进骨头缝里。
傅和平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攥住孙丝蕊的手腕。她的镯子是银的,是孙丝蕊奶奶留下的,此刻硌得他手心发麻,却舍不得松开。“丝蕊,”他的目光撞在她的辫梢上,“等我再混出个人样,挣够了钱,就……就娶你。”
孙丝蕊的肩膀突然抖了抖,像被风拂过的兰草。她反手握住傅和平的手,他的掌心全是茧子,磨得她指腹发疼,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踏实。竹篮“哐当”掉在地上,桂花糕滚出来,沾了层黑煤渣,像撒了把黑芝麻,甜香却更烈了,漫得满院子都是。
“我等你。”孙丝蕊的眼泪落在傅和平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收紧手指。煤棚后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里,露出半截铁皮青蛙,是楚红岭小时候丢的,上弦的钥匙早就锈住了,却依然是他们几个孩子埋在这里的秘密。
严晓燕举着件洗好的蓝布衫从公用水龙头那边过来,木盆里的肥皂水晃出涟漪,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幅没干的画。她的红袖章(街道组织巡逻用的,非特定组织标识)歪在胳膊上,路过煤棚时,脚步突然顿住——傅和平的工装裤角从煤堆后露出来,旁边还搭着片蓝布,绣着的喜鹊尾巴正随着呼吸轻轻动。
木盆里的水突然晃出盆沿,“哗啦”溅在青石板上,惊得煤棚顶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严晓燕慌忙稳住盆,蓝布衫的袖子掉进水里,浸得透湿,是秦山河的,胡玉秀早上刚嘱咐过要好好洗。
傅和平和孙丝蕊的手猛地分开,像被烫着似的。孙丝蕊慌忙去捡地上的桂花糕,傅和平则转身往煤堆里埋铁皮,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撞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剪影画。
“晓燕姐……”孙丝蕊的脸比熟透的桃子还红,手里的桂花糕攥得变了形,黑煤渣嵌进白糖里,像颗颗小痣。
严晓燕突然“噗嗤”笑出声,用没拿木盆的手理了理红袖章:“看我这记性,忘拿肥皂了。”她转身往北房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蓝布衫的湿袖子在身后甩着,水珠溅在晾衣绳上,打湿了叶紫苏刚晒的白衬衫,却没回头看——那白衬衫是楚红军用部队津贴买的布,托孙丝蕊妈做的,说“紫苏姐总穿旧衣服”。
煤棚后的蝉鸣突然响亮起来,盖过了傅和平和孙丝蕊的呼吸声。傅和平捡起地上的竹篮,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块没沾煤渣的桂花糕:“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的指尖碰到她的,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猛地缩回手,却又同时笑了,笑声惊得槐树上的蝉鸣都顿了顿。
王桂香端着碗绿豆汤从西厢房出来,粗瓷碗沿的豁口用铜皮包着,是严厂长年轻时在厂里得的奖品。“晓燕,咋跑这么快?”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把蒲扇,“这天儿热,扇扇。”
严晓燕的手还在抖,蒲扇上的竹篾硌得手心发疼。“看见孙姐给和平哥送吃的,”她往煤棚方向瞟了眼,夕阳正从煤棚顶的铁皮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串金线,“怪不好意思的。”
王桂香的铜烟袋锅在门墩上磕了磕,火星落在青石板上,像颗短命的星。“这俩孩子,”她的笑里裹着点欣慰,“从小就好,和平那小子,总算开窍了。”门墩上严晓燕早上画的小老虎,被雨水冲得快看不见了,却依然张着嘴,像在替谁保密。
日头沉到西山后,傅和平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往汽修厂走。车筐里的铁皮盒里装着孙丝蕊捡回来的桂花糕,他用干净的布擦了又擦,黑煤渣掉了,白糖却更亮了。路过月亮门时,他看见严晓燕正往晾衣绳上搭孙丝蕊的蓝布褂子,那件绣着喜鹊的擦汗巾被偷偷缝在了褂子的内袋里,针脚歪歪扭扭,却是严晓燕最用心的活计。
孙丝蕊站在煤棚后,手里攥着傅和平塞给她的橘子皮。煤堆深处,傅和平刚才埋的铁皮闪着微光,像个被守护的约定。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傅和平把最大的烤红薯让给她,自己啃带着黑斑的小的;想起他帮她家修煤炉,弄得满脸黑灰却笑得开心;想起刚才他说“娶你”时,耳根红得像庙里的关公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