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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陌生的身影

1967年谷雨的雨丝像缝衣线,把皇城根的胡同缝成了片湿漉漉的布。叶紫苏站在八号院的月亮门后,望着胡同口那棵老榆树,树影里晃着几个穿军绿褂子的身影,说话声顺着雨丝飘过来,像群没归巢的麻雀在聒噪。她的蓝布书包里揣着本《数理化通解》,是罗素梅帮她借的,书皮被雨水浸得发皱,边角卷得像只小喇叭。

“紫苏姐,还去学校?”楚红岭举着把油纸伞从东厢房跑出来,伞面上的桐油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在空气里漫开。她的小布鞋沾着点泥,是刚才帮傅和平喂鸽子时踩的,鞋面上绣的小老虎被泥水洇得发暗,却依然张着嘴,像在替谁喊加油。

叶紫苏往胡同口瞟了瞟,那几个身影正往墙上贴什么,红通通的纸被雨水打湿,贴在砖墙上像块渗血的疤。“去看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罗素梅说学校的图书馆还开着。”书包带往肩上勒了勒,金属搭扣硌得锁骨生疼,像块没捂热的冰。

公用水龙头的铁管被雨水淋得发亮,傅和平早上包的破布条早被冲掉了,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管壁,像位老人干瘦的胳膊。煤棚顶上的积水顺着铁皮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个个小坑,像谁在无声地计数。胡玉秀站在北房的廊下,正往煤堆上盖油布,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

叶紫苏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楚红军从街对面的拐角出来,身边跟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个个敞着军绿褂子,领口的纽扣闪着光,像串没摘的星星。楚红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前总爱被叶紫苏嘲笑像“刚刮过的冬瓜皮”,此刻却绷得像块冻住的铁板。

“楚红军!”叶紫苏的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像颗投进水里的石子,只泛起圈小小的涟漪。她往街对面跑,布鞋踩在积水里“啪嗒”响,书包里的《数理化通解》硌着后背,像块提醒她的石头。

楚红军猛地回头,眼神里的东西让叶紫苏愣在原地——那不是以前抢她烤红薯时的狡黠,也不是帮她修自行车时的认真,倒像胡同口那堵贴满红纸的墙,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他身边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声音在雨里打着旋,像根撩人的狗尾巴草。

“你咋来了?”楚红军的声音比雨水还凉,军绿褂子的袖口沾着点红漆,是刚才贴东西时蹭的,在白衬衫上印下朵歪歪扭扭的花。他往叶紫苏身后扫了眼,“秦山河没跟你一起?”

叶紫苏的舌头突然打了结,手指绞着书包带,棉布被雨水浸得发沉,像捆着块湿木头。“我去学校……”她的目光往楚红军身边的年轻人身上瞟,其中一个正用手指点着她,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笑声撞在墙上,弹回来碎成片。

“学校早不开了。”楚红军往前迈了半步,军靴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打湿了叶紫苏的布鞋。“赶紧回院,别在外面晃。”他的语气硬得像块冻住的馒头,以前总爱往她手里塞的水果糖,此刻大概换成了别在腰间的铁家伙——叶紫苏看见他的褂子下摆处,隐约露出半截黑亮亮的东西,像把刺刀。

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涌上来,模糊了楚红军的脸。她想起去年冬天,楚红军把部队发的棉手套给她,说“你总冻手,我火力壮”;想起他帮她搬家里的樟木箱,累得满头大汗,却笑着说“这点活算啥,我能扛三箱”;想起在老槐树下聚餐时,他喝醉了拉着秦山河的手,红着眼说“叶子要是选你,我认了”。

“你以前不这样……”叶紫苏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泪水咸得发苦。她往楚红军身边凑了凑,想看清他眼里的陌生究竟是从哪来的,“傅和平说汽修厂的书你还借不借了?”

楚红军突然往后退了步,像被什么烫着似的。“别跟我提那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树上的雨水“哗啦”落下,“那些旧书旧报,留着都是祸害!”他身边的年轻人又笑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却没反驳。

叶紫苏的手突然被人攥住,往胡同里拉。秦山河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蓝布褂子被雨水淋得透湿,贴在身上像层皮肤。“咱回。”他的声音不高,却比任何话语都让人踏实,手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布传到她的皮肤上,烫得她心口发颤。

楚红军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扫了扫,突然转身往街角走,军绿褂子的后襟在雨里晃得像面小旗。那几个年轻人跟在后面,说笑声越来越远,只剩下红通通的纸在墙上耷拉着,像只流着血的眼睛。

“他不是故意的。”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手帕,是丽敏绣的梅花,边角已经磨毛了,却依然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傅和平说,部队最近有新章程,年轻人都得……表态。”

叶紫苏没说话,只是往秦山河身边靠了靠,蓝布书包蹭到他的胳膊,里面的《数理化通解》硌得两人都动了动。雨水顺着老榆树的枝桠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河,把楚红军刚才踩出的脚印填得满满的,像从未有人来过。

回到八号院时,胡玉秀正站在煤棚后,手里攥着把铁锹,铜烟袋锅的火星在雨里忽明忽暗。“回来了?”她往两人手里各塞了碗姜糖水,粗瓷碗的边缘豁了个口,是秦山河爷爷留下的,“外面不太平,往后别出去了。”

叶紫苏的目光往东厢房瞟了瞟,宫晚秋正往窗台上摆花盆,陶土盆里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是秦山河从西山挖的,她说像只小喇叭,总能吹出好听的调子。楚红军的自行车还在廊下淋着雨,车把上的军绿色挎包被雨水泡得发胀,里面的东西大概都湿了。

“我把书藏煤棚了。”秦山河往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指了指,“和平说他今晚值夜班,能帮咱看着点。”他的手指在叶紫苏的手背上划了划,像在写什么,雨水混着体温,在皮肤上留下道暖融融的痕。

叶紫苏突然想起小时候,楚红军、秦山河和她在老槐树下埋“宝藏”,楚红军把他最宝贝的弹弓放进去,说“等咱老了再挖出来,看看谁过得最好”。那时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三人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豆子,如今却被这连绵的雨浇得没了踪影。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樟木箱的底层翻出本《数理化通解》,书皮上的雨水痕迹早已干透,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