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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琴弦上的思念

1970年惊蛰的风裹着沙尘,往文工团排练厅的窗缝里钻,把楚红岭的练功服吹得贴在背上,像层薄冰。她踮着脚尖立在把杆前,足尖的血泡透过舞鞋渗出来,在地板上洇出个暗红的点,像草原上没开完的狼毒花。琴盒里的小提琴正对着镜子,琴身的木纹在晨光里晃得像条河——是秦山河临走前给她调的音,说“红岭的琴音得像护城河水,清亮”。

“楚红岭,再踢高点!”李团长的搪瓷缸往排练厅的铁架上磕了磕,茶叶沫子溅在乐谱上,“下个月就要汇报演出,你这软塌塌的样子,想给文工团丢人?”军绿色身影在排练厅中央转了圈,目光扫过楚红岭磨破的舞鞋,“跟你哥一个犟脾气,就是不肯服软。”

楚红岭的足尖往高抬了抬,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盯着琴盒里的照片——秦山河在草原上骑马的背影,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叶紫苏站在勒勒车旁笑,楚红军的军绿色身影正往马背上甩鞭子。照片边缘被她摸得发毛,像老槐树的皮,是严晓燕从孙丝蕊的信里剪下来的,说“想他们了就看看”。

休息时,她往琴盒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是傅和平托人从旗里捎的,说“秦大哥让给你的,他说草原的糖没北京的甜”。手指在小提琴的弦上拨了拨,“哆来咪”的音在空旷的排练厅里荡开,像小时候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下唱的童谣,秦山河总说她跑调,却每次都蹲在树下听到结束。

胡玉秀提着竹篮从排练厅门口探进头,蓝布帕子裹着的菜团子还冒着热气。“红岭,歇会儿。”老太太往孙女手里塞了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块红糖,是托人从供销社换的,“你妈说你夜里总往琴盒里摸,是不是又想山河那小子了?”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烟灰落在楚红岭的练功服上,像撒了把碎星。

楚红岭往奶奶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里面灌着热水。“才没有,”她的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却往琴盒里的照片上瞟了瞟,“我是在想草原的歌,李团长让我编段马头琴独奏曲。”琴弓在松香上蹭了蹭,白色的粉末落在照片上,像下了场小雪。

排练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严晓燕抱着摞演出服走进来,缝纫机轧过的布边还带着线头。“红岭,试试这件。”她往楚红岭身上比了比,军绿色的演出服上绣着朵兰草,是用叶紫苏寄来的蓝布做的,“王干事说下个月有慰问演出,可能要去草原。”

楚红岭的手猛地攥紧琴弓,松香末子撒在演出服上,像落了层霜。“真的?”她的声音抖得像片落叶,却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奶糖,是孙丝蕊从草原寄的,说“这是牧民做的,比北京的水果糖香”,“能去呼伦贝尔吗?秦大哥他们就在那。”

严晓燕往琴盒里的照片上扫了眼,秦山河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出了洞,是叶紫苏补的,针脚密得像蛛网。“说是还没定,”她往楚红岭的演出服上缝了颗红星,是用楚红军寄来的军扣改的,“但你得好好练,别让人看笑话,咱八号院的孩子,干啥都得拔尖。”

夜里的排练厅只剩下楚红岭一个人,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小提琴上,琴身的反光在地板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像秦山河小时候在煤棚后画的老虎。她往琴盒里放了片狼毒花,是孙丝蕊夹在信里寄来的,干枯的花瓣脆得一碰就碎,“等我去草原演出,就把这个给秦大哥,”她对着照片小声说,“告诉他我长高了,能骑上布老虎了。”

李团长突然从排练厅的阴影里走出来,军绿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像座沉默的山。“这首《草原的风》,”他往楚红岭的乐谱上指了指,上面的音符被铅笔涂得发黑,“比马头琴还像草原,有股子野劲儿。”他往琴盒里的照片上瞟了瞟,“是写给照片上的人吧?”

楚红岭的弦突然断了根,“嘣”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脆,像小时候楚红军砸秦家砚台的动静。“不是,”她往琴盒里塞了半截琴弦,是秦山河临走前给她换的,说“这弦耐用,能弹到你长到我这么高”,“是写给所有在草原的人。”

李团长往她手里塞了根新弦,铜丝在月光下闪得像根银线。“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草原,”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团浸了水的棉絮,“那里的星星比北京的亮,就像你拉琴时眼里的光。”他往排练厅外走时,脚步在地板上踩出“咚咚”响,像在八号院听楚红军和秦山河拌嘴,吵得再凶,转天准蹲在煤棚后分糖吃。

楚红岭往新弦上抹了抹松香,手指的血泡被琴弦勒得生疼,却笑得像只偷喝了蜜的猫。她把《草原的风》的乐谱往琴盒里塞,上面压着张纸条,是用蒙古文写的“ᠬᠣᠭᠣᠯ”(山),是孙丝蕊教她写的,说“秦大哥看见这个,就知道你想他了”。

许多年后,楚红岭在整理旧物时,从琴盒的夹层里摸出片干枯的狼毒花,花瓣早就脆得像纸片,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暗红。她突然想起1970年惊蛰的月光,排练厅的琴声,奶奶的菜团子,还有那件绣着兰草的演出服——原来有些惦念,就像这琴弦上的音,就算隔了千山万水,也能顺着风找到要去的地方,在对方心里荡开最温柔的回响。

而那首《草原的风》,后来真的成了楚红岭的成名曲。多年后她在人民大会堂演出,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台下突然站起个熟悉的身影,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朵兰草,正是秦山河。谢幕时她才发现,小提琴的弦轴上缠着根红头绳,是小时候在老槐树下埋“宝藏”时用的,不知何时被秦山河悄悄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