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初秋的风裹着沙砾，在呼伦贝尔草原的石刻群间打着旋，卷起的碎石子“噼啪”打在秦山河的蓝布褂子上，像小时候在八号院听的雨打芭蕉。他蹲在最大那块青灰色岩石前，指尖抚过新拓出的纹样，宣纸边缘卷着细碎的草屑——那是叶紫苏用楚红岭寄来的蓝布缝的拓包，针脚密得能数清，姑娘缝完还往他手里塞了块奶糖，说“这样连石缝里的纹路都能粘下来，比你用手指抠强”。

帆布包在身后鼓囊囊的，装着近半年的研究稿，封皮上“草原石刻考”五个字，是用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研墨写的。那砚台原是秦父的心爱之物，抄家时被楚红军失手砸成三块，后来小伙子蹲在煤棚里用糨糊粘了又粘，蓝布条缠得像道绷带。此刻墨色沉得像老槐树的影子，让秦山河想起临走前夜，父亲往他包里塞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守真”二字，说“好字得慢慢磨，急了出不了筋骨”。

“秦大哥，北京来的包裹！”叶紫苏的蓝布褂子在山坳口晃得像面小旗，怀里的牛皮纸包被风掀得猎猎响，“晓燕姐寄的，说有您要的书。”粗瓷碗在她臂弯里叮当撞，青稞粥的热气混着奶香漫过来，碗沿那道豁口是楚红岭用的，小姑娘总说“带着它就像在家吃饭”。

秦山河解包裹绳的手顿了顿，麻绳勒出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伤。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八号院煤棚后，秦父把泛黄的《金石录》往他怀里塞，蓝布封面上绣的兰草是罗素梅的手艺；想起抄家时楚红军将书稿往煤堆里埋，被人揪着领子时梗着脖子说是自己藏的“闲书”；想起临走前夜，父亲往他包里塞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守真”二字，说“学问这东西，藏心里比摆面上实在”。

叶紫苏往他手里塞了块烤土豆，焦皮裂开的缝里露出黄瓤，是牛粪火煨的，“晓燕姐说，有位傅老先生看了您寄的论文，托她带话，说您的考证比琉璃厂的老专家还细。”铁皮青蛙在她兜里呱呱跳，是楚红岭塞的，说“听见这声就知道有好事”。

秦山河展开傅老先生的回信，毛笔字力透纸背：“考据精当，然时势所限，暂难付梓。君其藏之，待来年春风。”墨迹晕染处像块没擦净的煤渍，让他想起八号院煤棚墙上的斑驳。论文稿被风掀得哗哗响，其中几页还留着楚红军粘砚台时蹭的糨糊印，那年小伙子举着碎成三块的砚台红着眼说：“粘不好我就再劈块石头重雕！”

楚红军的军靴踩在沙砾上咯吱响，背着捆芨芨草从山坳那头走来，军绿挎包里露出半截蒙古刀，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王干事刚才来知青点了，”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说你那稿子退回来了，还说……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该烧了。”

秦山河把红糖往叶紫苏手里塞，她的指甲在糖块上划着纹路。“烧了才好，”她往岩石上的刻痕指了指，“这些字比纸结实，能存上千年。”蓝布帕子擦过他额角，汗渍混着沙砾留下道灰痕，像幅没干的画。

夜里的油灯下，秦山河将论文稿往铁皮盒里收，叶紫苏正用红布缝书套，是严晓燕寄来的被面改的，说“这样虫咬不坏”。楚红军蹲在炉边劈柴，斧头落下的咚咚声里，突然往铁皮盒里塞了块带刻痕的石片：“老其其格说这石头能镇邪，比你那稿子结实。”

秦山河的石片往砚台上磕了磕，石屑落在墨迹未干的书稿上像碎星。他想起十岁那年，在八号院老槐树下埋的“宝藏”——块带花纹的砖，半包水果糖，还有秦父写的“平安”二字；想起去年楚红岭来信说，孙辈在树下挖出了糖纸，虽早空了却还带着点甜气；想起傅老先生信里的最后一句：“石不能言，却能记事，比人可靠。”

叶紫苏往他杯里添了奶茶，奶皮漂着层黄油像融化的阳光，“我把您的稿子抄了三份，”她往炕席下摸出油纸包，“这份藏在毡房夹层，那份让其其格给老巴特尔了，还有份……”她往楚红军的军绿挎包瞟了瞟，“让楚大哥缝在马鞍子衬里了。”

楚红军的斧头往地上顿了顿，火星溅在炉灰里像碎星。“我这马鞍子是老牧民传下来的，”他声音比炉灰沉，“能经住刀砍火烧。”军靴往炕沿蹭了蹭，把秦山河的布鞋往炉子边推，像小时候替他暖脚时的模样。

秦山河突然指着岩石拓片，上面的太阳图案被叶紫苏用红笔描过像团火：“你看这图案，跟我家那方砚台背面的花纹一样。”墨香混着煤烟味漫开，恍若回到八号院南房，秦父教他研墨时说：“好墨得慢慢磨，急了出不了好字。”

天刚亮，秦山河将铁皮盒埋在石刻群旁的沙地，上面压着块带刻痕的石片。叶紫苏往沙堆插了根狼毒花枝，楚红军放了块烤饼，说“给石头当祭品”。三人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老长，像三根扎在草原上的桩子，任凭风沙吹也没挪地方。

许多年后，秦山河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铁皮盒，里面的书稿边角发脆，却仍能看清叶紫苏缝的红布书套。他突然想起1971年初秋的草原，油灯下跳动的火苗，马鞍子衬里的手稿，还有那块压在盒上的石片——原来有些坚持，就像石刻上的印记，哪怕被风沙埋了十年二十年，只要心里的火种不灭，总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而那些藏在各处的书稿，后来真在八十年代重见天日。《草原石刻考》出版时，秦山河在扉页印了张照片：三位年轻人站在石刻前，身后勒勒车旁，晾衣绳上的蓝布褂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不肯倒下的旗。照片边角还粘着粒沙，是当年从草原带回来的，如今在书桌上滚了滚，竟与扉页的烫金书名撞出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