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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风传巷陌欢

1976年深秋的日头刚沉进护城河,皇城根八号院的槐树叶就被晚风卷得哗哗响。严晓燕蹲在公用水龙头旁,手里的搪瓷盆还盛着没洗完的蓝布,是给楚红岭做演出服的料子,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她新创的织法,比机器织的活泛。突然听见胡同口传来喧哗,像过年时孩子们在煤棚后放二踢脚,惊得老槐树都抖落了几片叶。

“晓燕姐!”楚红军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响,军绿挎包往石桌上甩时,里面的蒙古刀鞘撞在秦父的砚台上,“听说了吗?广播里刚说的,天大的好事!”他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北京晚报》,边角处用红铅笔圈着的字被指腹磨得发亮,像小时候在煤棚墙上刻的记号。

严晓燕展开报纸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喜讯”两个黑体字上。水龙头滴下的水珠落在报纸上,晕开的墨痕像护城河里的水洼,也像1966年那天,父亲被带走时滴在她蓝布褂上的泪。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秦山河把自己的数学笔记往她怀里塞,说“等熬出头了,咱去北海划船”;想起抄家时王桂香把楚红岭的小提琴藏在煤堆里,琴弦被煤渣磨出的细痕,像道没愈合的伤;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墙上念叨的老话:“黑夜再长也有亮的时候,就跟老槐树总会发芽似的。”

叶紫苏从西厢房跑出来,手里还攥着给母亲熬药的砂锅,药香混着槐花香漫过来。“秦伯父呢?”她往秦父的窗台指了指,那盆仙人掌从裂缝里钻出簇新绿,尖刺上挂着的干花瓣是楚红岭去年戴的绢花,“广播里说的是真的?我刚给妈喂药时,她听见了直掉泪。”

秦父正站在院门口,手指抚过门楣上那张泛黄的纸条,边角处被风雨浸得发脆。“这玩意儿,早该摘了。”老人往楚红军手里塞了把羊角锤,是傅和平从琉璃厂淘的,木柄上的包浆比门墩的铜环还亮,“红军,搭个梯子。”他说话时,喉结动得像老槐树树洞里的松鼠,手里还攥着块蓝布——当年糊窗纸剩下的,说“摘下来得垫着,别污了手”。

楚红军搬来的木梯靠在门柱上,吱呀作响像勒勒车的轴。他往上爬时,军靴踩在梯阶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叶紫苏赶紧往他手里塞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慢点,跟小时候爬煤棚顶掏鸟窝似的毛躁”。姑娘的指甲在糖块上划着纹路,突然看见秦父站在底下,手里的纸条被风掀起个角,露出“改造中”三个字,像道结了痂的疤。

“爸,我来吧。”严晓燕突然爬上梯子,蓝布褂子被风掀得像面小旗。她想起1968年那个雪夜,秦父就是站在这里,看着红卫兵把家里的书往卡车上搬,棉鞋上的雪化成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洼。此刻指尖触到那张纸,浆糊的黏性早已散尽,轻轻一揭就下来了,像剥落层旧痂。

秦父把摘下的纸条往掌心摊,夕阳的金辉透过槐树叶落在上面,字里行间的褶皱里还嵌着去年的雪粒。他慢慢将纸条折成方块,四四方方像个平安扣,“留着吧,”往楚红军的铁皮饼干盒里塞时,金属碰撞声像小时候孩子们在老槐树下埋“宝藏”,“让后辈知道,咱八号院经受过啥。”

胡玉秀蹲在煤棚门口,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山河要是在,准得乐疯。”老太太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菜团子,玉米面掺着榆钱,是护城河滩摘的,“傅老先生刚才打发孙子来说,他那本《金石录》找着了,说等山河回来,要跟他好好聊聊石刻。”烟灰落在叶紫苏的蓝布褂上,像撒了把碎星。

叶紫苏往秦父手里塞了块刚烤好的红薯,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我妈说,”她往母亲的窗台指了指,药渣刚倒在煤堆旁,“等身子好些了,就把秦伯母送的玉镯还回去,说原物该归原主。”红薯的甜混着槐花香漫开来,让她想起小时候在秦家花园,秦母教她认“平安扣”的样子,玉镯凉丝丝的,像此刻心里涌动的暖。

胡同里的人越聚越多,张桂芬拎着竹篮从对门过来,里面的酱菜坛子晃出酸香。“晓燕,”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自家腌的雪里蕻,“你那织布的手艺,这下能发扬光大了吧?我家那口子在厂里说,以后能凭本事吃饭了,不用总看人脸子。”

严晓燕往对方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是孙丝蕊托人从上海捎的。“张姐要是不嫌弃,”她往晾衣绳上指了指,楚红岭的演出服在风里荡得像只大鸟,“我教你织布,比纳鞋底轻松。”水龙头滴下的水珠落在两人中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圆,像个没说出口的和解。

暮色漫进八号院时,秦父把楚红军粘好的砚台摆在石桌上,研墨的声响混着胡同里的欢唱,像支没谱的歌。严晓燕突然发现,晾衣绳上的衬衫款式多了起来,有的确良的,有卡其布的,不像前几年净是打补丁的蓝布褂——就像老槐树的枝桠,终于能舒展着长了。

楚红军往石桌上摆了三个粗瓷碗,往里面倒满傅和平送的二锅头,酒液晃出点,打湿了秦父折的那个纸方块。“为了这天,”他举起碗的手在抖,“咱干一个!”酒液滑过喉咙时,像草原的马奶酒混着北京的风,辣得人直咂嘴,却从眼里暖到心里。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像条河,严晓燕望着门楣上那块被纸条遮住的墙皮,比旁边的青砖浅了截,像道淡淡的痕。她想起1958年楚红军刚上学,把“楚”字写成“林”,她没批评,只是往他手心画了个“疋”;想起抄家时她把秦山河的书稿藏在煤棚后,用块青石压着,上面盖着层煤渣;想起去年叶紫苏从草原带回的石刻拓片,上面的太阳图案竟和老槐树的年轮重合在一起——原来有些等待,就像这院里的青石板,被踩得再旧,也能映出天光亮。

夜渐深时,胡同里的欢笑声还没歇。严晓燕往楚红岭的信纸上添了句:“家里都好,老槐树也结了新蕾。”窗外的月光落在信纸上,像层薄霜,却暖得能焐开花。她知道,明天一早,这封信会随着邮差的自行车,穿过洒满阳光的胡同,把八号院的欢腾,捎给远方的人。就像老槐树的根,纵在土里盘桓,也总能把春的消息,传到每片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