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春分的风裹着榆钱香,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缝里钻,把护城河边新抽的绿芽气息也捎了来。孙丝蕊牵着苏季雅的手站在胡同口,姑娘的羊皮袄沾着草原的沙砾,往青石板上蹭出细碎的响,像老槐树抖落的槐米落在地上。苏季雅的小靴子上还沾着呼伦贝尔的泥,是其其格用勒勒车送她们去车站时溅的,说“带着草原的土,到了北京不怯生”。
小姑娘的小手里攥着半截狼毒花干,花瓣红得像被太阳烤过,花茎上的细刺还扎手。是其其格塞给她的,老太太往她兜里揣时,满是老茧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北京的花没这个凶,你得拿个厉害的镇着。”花茎上还系着根蓝布条,是楚红岭演出服上拆下来的,在风里飘得像只小蝴蝶。
孙丝蕊往竹篮里摸了摸,掏出块奶豆腐,酸气混着榆钱香漫开来。“这是给胡奶奶的,”她往苏季雅耳边凑了凑,声音轻得像护城河里的水,“到了院里别瞎跑,煤棚后有秦爷爷种的兰草,比草原的马兰花金贵。”竹篮把手缠着楚红岭寄来的彩绳,红的绿的拧在一起,晃得苏季雅直眨眼睛,那眼神像极了叶紫苏小时候蹲在门墩旁,看蚂蚁搬家时的专注。
胡同深处传来王桂香的吆喝声,是在喊张桂芬去护城河滩摘榆钱,嗓门亮得能惊飞檐角的鸽子。苏季雅突然往门墩的方向挣,小手指着石狮子的卷毛:“丝蕊姐你看,那石头上长的啥?比老巴特尔的牧羊犬还威风!”狼毒花干在她手里晃悠,花瓣扫过孙丝蕊的手背,像片小小的火焰,把草原的热乎气也带进了这满是槐香的胡同。
“婶儿!”孙丝蕊的蓝布帕子往竹篮上搭时,露出里面的奶豆腐,酸得能蜇出眼泪,“傅老先生说您准在这儿择菜。”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马奶酒泡的奶酪,油乎乎的沾在指尖,“这比你们北京的奶酪干硬实,耐嚼。”
苏季雅突然挣开手,小靴子踩在门墩的石狮子上,羊角辫上的红绳晃得像团火。“丝蕊姐,这是草原的狼吗?”小姑娘的手指戳着石狮子的卷毛,石缝里的积灰簌簌往下掉,“它咋不龇牙?老巴特尔说狼都张着嘴。”她说话时,睫毛忽闪得像煤棚后扑棱的麻雀,眼睛亮得能照见老槐树的影子。
孙丝蕊的笑声撞在门墩上,弹回来碎成星星。“这叫石狮子,”她往苏季雅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晃眼,“是看家护院的,比草原的狼乖多了。”姑娘突然顿住,看见严晓燕正用围裙擦眼睛,织布机上的蓝布搭在竹筐边,上面印的槐树叶纹路被风吹得猎猎响。
严晓燕蹲下身时,膝盖撞在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上,“当啷”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往苏季雅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上海产的,香味比供销社的胰子甜,“这给你洗手,比草原的碱块温和。”指尖触到小姑娘的脸蛋,突然想起十二岁的叶紫苏蹲在煤棚后,也是这样仰着脸问她“拓印的墨汁能吃吗”,眼睛亮得像护城河里的星。
“这孩子的眼睛……”严晓燕的声音突然发紧,往晾衣绳上指了指,楚红岭的演出服在风里荡得像只大鸟,“跟紫苏小时候一个样。”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个菜团子,玉米面掺着榆钱,是护城河滩新摘的,“傅老先生的孙子昨儿还念叨,说想草原的其其格了,让我问问你们啥时候再带奶酪来。”
孙丝蕊往苏季雅的布包里塞了本日记本,封面上贴着秦山河教她写的第一个蒙古字。“季雅总缠着秦大哥问北京,”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张照片,是在草原石刻前拍的,秦山河站在最大那块岩石旁,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说要亲眼看看能拓出花纹的门墩,比老巴特尔讲的还神。”
苏季雅突然往老槐树下跑,小靴子踩在楚红军埋“宝藏”的地方,土块溅在罗素梅的布鞋上。“丝蕊姐快看!”小姑娘举着块碎玻璃,边缘被磨得发亮,“这是不是你们说的‘琉璃瓦’?比草原的玛瑙好看!”她说话时,玻璃片反射的光落在严晓燕脸上,像1966年叶紫苏往煤堆里埋书稿时,眼里闪过的那点倔。
胡玉秀蹲在煤棚门口,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这丫头片子,”老太太往苏季雅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跟山河小时候一个德性,见啥都想揣兜里。”烟灰落在孙丝蕊的羊皮袄上,像撒了把碎星,“紫苏托你带的药我收着了,傅老先生说比去年的管用。”
苏季雅的日记本往石桌上放时,露出夹着的干枯狼毒花,是楚红岭的小提琴里掉出来的。“秦大哥教我写‘家’字,”小姑娘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笔画像条小蛇,“他说北京的家有门墩,草原的家有勒勒车,都一样暖和。”她突然往严晓燕怀里扑,小胳膊勒得像道铁箍,“婶儿,你咋哭了?是不是我把狼毒花带来,惹老槐树不高兴了?”
严晓燕往苏季雅的辫梢系了根蓝布条,是叶紫苏绣补子剩下的,“这花乖着呢,老槐树待见它。”她往织布机的方向指了指,新织的蓝布上印着狼毒花和槐树叶,缠缠绕绕像根绳,“你看,它们在一块儿多好。”
暮色漫进八号院时,苏季雅趴在门墩上睡着了,怀里还搂着那只石狮子的爪子。孙丝蕊往她身上盖了件严晓燕的蓝布褂,肘部的兰草补子蹭着小姑娘的脸蛋,像叶紫苏在轻轻拍她。严晓燕望着祖孙俩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突然发现晾衣绳上的衬衫换了新样式,的确良的料子在风里晃得像面旗——就像这院里的日子,终于能舒舒展展地,往亮处长了。
许多年后,苏季雅在草原收到个邮包,里面是严晓燕织的被面,上面的门墩图案里藏着只小狼,正偷偷舔石狮子的爪子。附信的字迹是秦山河的,说“这是你婶儿的心思,她总念叨,当年没敢跟你说,你眼睛亮起来时,像极了那年从草原回来的紫苏”。被面的边角处,还缝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和苏季雅日记本里的狼毒花,正好凑成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