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初秋的风卷着荷叶香,往清华园的荷塘里沉,把岸边的芦苇气也裹了进来,在水面上漾出层层叠叠的甜。叶紫苏蹲在曲桥边,青石栏被岁月磨得发亮,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时,像触到了护城河边被水冲刷多年的鹅卵石,温润里带着点硌手的糙。那是当年和罗素梅刻下的“共勉”二字,笔画边缘早被风雨啃得模糊,只剩两道浅淡的凹痕,像一对藏在时光里的脚印,默默记着少女时代的约定。
她的蓝布褂子肘部补着块兰草绣片,是昨夜就着煤炉的光重绣的。线用的是楚红岭寄来的彩线,比年轻时用的丝线粗了些,针脚也疏朗了不少,却一针一线都透着股稳当劲儿,比楚红岭演出服上那些华丽的云纹更见筋骨。绣片边角处有个小小的线头,是故意留着的,叶紫苏总说“这样才像活物,有口气在”,就像老槐树根须在地下悄悄蔓延,看着不动声色,根却扎得扎实。
荷塘里的残荷斜斜地倚在水面上,茎秆上还挂着去年的枯叶,像谁忘了摘的旧书签。叶紫苏望着水里的倒影,蓝布褂子的影子和残荷的影子叠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衣料的褶皱,哪是荷叶的脉络。她忽然想起1966年那个午后,也是这样的秋光,她和罗素梅蹲在这石栏边刻字,罗素梅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图书馆的墨渍,说“等将来咱们出息了,就把这两个字拓下来,比任何奖状都金贵”。当时刻刀在石栏上划出的火星,像现在荷塘里跳动的阳光,明明灭灭间,把十几年的光阴都串成了线。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别着的蒙古刀,是秦山河给的,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刀鞘的弧度正好能卡在石栏的凹槽里,像特意为这“共勉”二字留的位置。叶紫苏往荷塘深处望了望,那里的荷叶底下藏着圈青石板,是罗素梅家地窖的方向,当年楚红军就是从这里把父亲的书运走的,脚步声混着荷叶的沙沙声,像支没写谱的曲子,在岁月里轻轻哼着。此刻水面上漂来片新落的荷叶,正好停在刻字的石栏下,像给这旧痕盖上了片青绿色的印泥,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都悄悄洇进了时光里。
“紫苏?”罗素梅的布鞋踩在木栈道上咯吱响,手里的帆布包往石桌上放时,金属搭扣撞在叶紫苏的拓片夹上,“傅老先生说你今儿来查资料,比图书馆的老管理员还准时。”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晃眼,“上海亲戚捎的,比供销社的水果硬糖润喉。”
叶紫苏的糖往兜里揣时,指尖触到片干枯的狼毒花,是楚红岭从边境寄的,花瓣脆得一碰就碎。她往荷塘里指了指,残荷的茎秆在水里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像1966年父亲被带走时,书桌上倒着的毛笔。“这荷叶败得比院里的老槐树早,”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草原的沙,“当年你总说荷花性子烈,比胡同里的海棠有骨气。”
罗素梅的手在石栏上顿了顿,指腹擦过“共勉”二字的残痕。她想起1968年那个雪夜,楚红军扛着叶父的线装书往她家地窖跑,军靴踩在煤渣上的声响惊飞了煤棚里的麻雀;想起抄家时她把叶紫苏的拓片藏在《全唐诗》的夹层里,墨香混着霉味漫了满柜;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门口念叨的:“人这辈子就像这荷塘,有开有败,可根总在泥里扎着。”
“当年你父亲挨整,”罗素梅的声音突然发紧,往荷塘深处指了指,那里的荷叶底下藏着只青石板,是她和楚红军藏书时做的记号,“是红军连夜把书藏进我家地窖。他蹲在煤棚里跟我吵,说‘要是烧了这些书,比挖了叶家的根还狠’。”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那些书现在还在,纸页上的霉斑像极了你拓的石刻纹样。”
叶紫苏的拓片往石桌上铺时,露出里面夹着的红叶——是1965年在护城河滩捡的,此刻在荷叶香里舒展着,像片迟来的春。“我记得你总帮我占图书馆的座位,”她往罗素梅的帆布包瞟了瞟,里面露出半截《草原石刻考》,是秦山河送的,扉页上有楚红军补的砚台拓片,“总在靠窗的位置放本《牡丹亭》,说‘这书的字大,比别的书显眼’。”
荷塘的风突然掀起页拓片,露出叶紫苏用红铅笔标的“待补”记号。罗素梅往楚红军当年藏书的地窖方向指了指,“上个月红军从边境寄信,说想看看这些书,”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把铜钥匙,是地窖的钥匙,上面的绿锈蹭在蓝布褂上,“说比军供的压缩饼干还让他惦记。”
叶紫苏突然发现,荷塘的残荷茎秆上缠着根红绳,是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拆的,在风里飘得像只小蝴蝶。她想起1973年从草原回来,楚红军往她包里塞的蒙古刀,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说“这刀能劈开冰,比北京的菜刀管用”,此刻那刀就挂在她的拓片夹上,刀鞘的弧度正好能卡住这片红叶。
暮色漫进荷塘时,两只蜻蜓落在残荷上,翅膀的震颤惊起圈涟漪。叶紫苏往罗素梅手里塞了张新拓的石刻,上面的太阳纹正对着荷塘的落日,“这给你,”声音轻得像荷叶上的露水,“比当年你帮我藏的拓片清楚。”她望着水里的残荷影,突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谢,早被这荷塘、这旧书、这红绳悄悄记着,像泥里的藕,在无人留意的深处,把情谊串成了串。
许多年后,孙辈在整理叶家旧物时,从《牡丹亭》里翻出张图书馆的座位票,上面的日期是1966年夏。叶紫苏的孙女指着票面上的钢笔字问:“这‘占座’是谁写的?”罗素梅的孙子摇摇头,往荷塘的方向指了指,新绽的荷叶正托着颗露珠,“爷爷说,这是当年没说出口的牵挂,比护城河里的水还长。”而那些藏在地窖里的书,纸页间的霉斑早已干透,却在每道折痕里,都藏着煤棚的暖,和荷塘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