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霜降的风裹着机油味,往国营纺织厂的车间里钻,像无数细小的铁屑,黏在工人的蓝布工装和转动的机器齿轮上。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卷起地上的棉絮,在半空织出白茫茫的网,网住了纺织机“哐当哐当”的轰鸣,也网住了墙角录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歌声。严晓燕举着红漆刷子往墙上拍,“敢为天下先”五个字在斑驳的白灰墙上洇开,边缘晕染得像护城河边被水浸过的红纸,笔画里还带着点未干的湿意。
这字迹让她恍惚想起1966年那个雪夜,秦山河在煤棚后用烧黑的木棍写的标语,炭末簌簌落在冻硬的地上,字里行间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像草原上顶风奔跑的马;而如今这红漆字,笔画间多了点绵韧,像老槐树枝丫在春风里慢慢舒展的弧度,藏着股不肯折的韧劲。她的布鞋踩在满地棉絮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和小时候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下扫落叶一模一样,只是当年扫起的是金黄的碎梦,如今踩过的是雪白的希望。
刷子上的红漆偶尔滴落在地,在棉絮上晕出小小的红点,像苏季雅羊角辫上的红绒球。严晓燕往墙上补漆时,手腕的动作带着纳鞋底的稳当,这是胡玉秀教她的,“干啥都得沉住气,一针是一针,一笔是一笔”。车间角落里,张桂芬正在给纺织机上油,油壶滴下的油珠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洼,映出墙上标语的影子,像把倒立的火炬。
风突然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别着的蒙古刀,是秦山河送的,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刀鞘的弧度正好能卡在她攥刷子的手心里,像个踏实的依靠。严晓燕望着墙上渐渐清晰的字,突然觉得这红漆里,混着煤棚的炭灰、草原的沙砾,还有院里老槐树的汁液,比任何颜料都来得实在,一笔一划都写着日子该有的模样。
“严姐,这字比厂长的讲话有劲儿!”张桂芬的锭子车“哐当”一声停了,手里的纱线在指尖绕成个圈,“比车间墙上的生产指标显眼,瞅着就提气。”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纺织机的轰鸣声里闪得晃眼,“昨儿胡同口的录音机还在唱‘爱拼才会赢’,说的就是您这样的。”
严晓燕的刷子往“先”字的竖钩上补了补,红漆滴在蓝布裤上,像护城河边的红蓼花。她想起1978年秦山河往她手里塞这张字条时,钢笔尖在纸上洇出的墨团:“晓燕的性子,就该在浪头上站着,比咱院里的老槐树还稳。”当时他的军靴边堆着刚印好的《大青山下》,纸页的墨香混着煤棚的潮气漫了满院。
车间角落突然传来“嗤”的冷笑,王师傅的旱烟锅往机器上磕了磕,烟灰落在棉絮里像撒了把黑雪:“搞承包?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是啥?”他往墙上的标语瞥了眼,眼神比红卫兵抄家时还冷,“当年割尾巴的劲儿忘了?”
严晓燕的刷子在半空顿了顿,指腹擦过“敢”字的捺画。她想起1966年在煤棚里,秦山河把她护在身后,红卫兵的皮带抽在他背上时,他说“晓燕别怕,日子总会亮堂”;想起胡玉秀教她纳鞋底的“千层底”,说“针脚密了才耐穿,日子也一样”;想起叶紫苏往她包里塞的狼毒花干,“这花在草原能抗住白毛风,你也能”。
“咱凭本事挣钱,”严晓燕的声音撞在纺织机上,弹回来时带着金属的颤,“比偷奸耍滑强。”她往王师傅的锭子车上放了本考勤表,上面的红圈比标语的漆色还艳,“您上个月超额完成的活儿,比谁都多,这奖金不该拿?”
录音机里的邓丽君突然换成了《在希望的田野上》,欢快的旋律裹着棉絮飞。严晓燕往车间的玻璃窗上贴了张红纸剪的五角星,是苏季雅的手笔,边角剪得歪歪扭扭的,比厂部发的锦旗多了点人气。“傅老先生说这星星能镇邪,”她往张桂芬手里塞了根新纱线,“比车间的红灯笼还亮。”
年底发奖金那天,北风卷着雪籽打在车间玻璃上。严晓燕抱着红围巾往工人手里递,羊毛的暖混着机油味漫开来,比煤棚的炭火多了层贴身的热。“这是咱们自己挣的,”她往王师傅手里塞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比傅和平修鞋的锉刀还糙,“比过年凭票领的稀罕物金贵。”
王师傅的围巾往脖子上绕时,红毛线蹭过他的旱烟袋,火星子溅在地上的棉絮里。“严姐,”老头往墙上的标语瞅了瞅,红漆在雪光里亮得刺眼,“明年的承包,算我一个。”他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双纳好的布鞋,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比军供的合脚,能陪您走三个车间。”
秦山河和叶紫苏站在车间门口,样书和拓片在雪地里泛着光。“晓燕这股劲儿,”秦山河往墙上的标语指了指,“比我书里写的草原骑手还烈。”叶紫苏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我娘说这糖煮茶能驱寒,比车间的煤炉暖。”
雪停时,工人的红围巾在厂区里连成片,像条流动的河。严晓燕望着墙上的“敢为天下先”,突然发现秦山河写的“先”字最后一笔,正好指向八号院的方向——那里的老槐树下,傅和平的修鞋摊还支着,录音机里的歌正顺着风飘过来,和车间的纺织机声、工人的笑闹声缠在一起,比任何标语都让人踏实。
许多年后,国营厂改成了股份制公司,新办公楼的lobby里挂着当年的红围巾标本。严晓燕的孙子指着玻璃柜里的围巾问:“奶奶,这红颜色比现在的领带艳多了?”严晓燕往车间的方向望了望,新机器的轰鸣声里,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纺织机响,“这红是用汗珠子染的,比任何染料都经得住岁月,就像咱院的老槐树,根扎得深,啥风都吹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