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立秋的风裹着槐叶的苦气,往皇城根八号院的假山石缝里钻。苏季雅的羊角辫在奔跑中散开,蓝布条缠在煤棚的铁丝网上,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布鞋踩过公用水龙头旁的积水,溅起的泥点糊在楚红军刻的“楚”字上,那字迹被煤烟熏得发黑,却比任何安慰都扎眼。
“季雅!”秦山河的军靴碾过满地槐叶,发出“沙沙”响,像1973年在草原追受惊的马驹。他往假山方向追时,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傅和平的修鞋摊,鞋油盒“哐当”一声翻倒,黑亮的油汁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圆,像苏季雅哭红的眼睛。
小姑娘蹲在假山后的阴影里,肩膀抽得像风中的狼毒花。书包里的蒙古刀掉在地上,银鞘撞在石头上发出“叮当”响——那是其其格送的,说“草原的孩子得有把刀壮胆”。她的日记本摊在膝头,上面贴着秦山河教的第一个蒙古字“爱”,此刻被眼泪泡得发皱,像片被雨打蔫的槐树叶。
“他们说我没爹没妈……”苏季雅的哭声混着风声撞在假山上,回音里带着股煤棚的潮气。她往秦山河怀里钻时,小拳头攥着他的衣襟,指缝里还嵌着假山的碎石,“比胡同口的流浪猫还可怜。”
秦山河的手往假山石缝里摸,指尖触到块松动的青石——是1979年埋玉佩时特意做的记号,比草原的界碑还准。他想起1980年苏季雅刚到院里,攥着块奶豆腐躲在煤棚后,眼神怯得像只受惊的小鹿;想起胡玉秀临终前把这枚双鱼玉佩塞给他,说“这玉能护着孩子,比护身符灵”;想起叶紫苏总在煤炉边念叨的:“人心是块田,种啥长啥,咱多种点暖,比啥都强。”
“你看。”秦山河的工兵铲往土里挖,铁刃碰在玉佩上发出“叮咚”响。青灰色的泥土裹着块温润的玉,双鱼吐珠的纹路在暮色里看得格外清,是孙丝蕊的嫁妆,说“这玉养人,比金银实在”。他往苏季雅手里塞时,玉的凉意混着他掌心的暖,“有些东西埋再深也能找着,你阿布永远在。”
苏季雅的小手在玉佩上摩挲,突然发现玉孔里缠着根蓝布条——和她辫梢系的一模一样,是1980年叶紫苏缠的,说“这布能养玉,比红线吉利”。她想起秦山河教她刻蒙古字时,总在煤棚立柱上划道浅痕,说“这是记号,丢不了”;想起楚红岭拉《草原之夜》时,琴弦的松香蹭在这玉佩上,留下道白印;想起傅和平修鞋时,总把这玉放在工具箱里镇着,说“比秤砣还稳”。
“阿布,这鱼会游吗?”苏季雅把玉佩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触感压下了泪意。她往假山旁的老槐树指了指,树干上刻着她的身高线,最底下那道是1980年的,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季雅”,是秦山河的笔迹,“比学校的墙画好看。”
叶紫苏端着糖水进来时,瓷碗的边缘蹭过假山石。她往苏季雅手里塞了块蜂花牌雪花膏,说“擦擦脸,比哭红的好看”。碗底的糖渣粘在玉佩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你红岭阿姨寄的奶豆腐快到了,比供销社的酸,却养人。”
傅和平拄着拐杖站在煤棚门口,旱烟锅的火星明明灭灭。“谁再嘴碎,我用修鞋锥子扎他的嘴!”老头往假山方向啐了口烟,“咱院的孩子,比谁家的都金贵,玉佩为证!”他往苏季雅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双纳好的小布鞋,鞋底绣着双鱼,针脚比他补的鞋还密。
暮色漫进假山时,苏季雅把玉佩挂在脖子上。秦山河往土里填最后一捧土,发现铁锹上沾着片狼毒花干——是楚红岭从草原寄的,说“这花能扎根,比任何草都韧”。他想起1980年埋玉时,叶紫苏往坑里撒了把槐树种,说“让树看着,比人记性好”,现在那棵小树苗已长到假山一半高,枝叶正护着这方土。
严晓燕举着电筒来找时,光柱在假山上晃出团暖黄。“张桂芬家的三小子我已骂过了,”她往苏季雅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映着玉佩的光,“明儿我送你上学,看谁敢再造次。”她的语气和当年在纺织厂护着工人时一模一样,带着股“这事儿我担着”的硬气。
苏季雅的哭声早已停了,玉佩在她胸前晃悠,像颗跳动的星。秦山河望着她往煤棚跑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假山、老槐、玉佩,早把院里的暖串成了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比任何承诺都牢靠。
许多年后,苏季雅的女儿在清理假山时,挖出块褪色的蓝布条。小姑娘举着布条问:“妈妈,这和玉佩上的是一对吗?”苏季雅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秦山河当年刻的“季雅”二字已长得粗壮,“奶奶说,有些记号不用刻在石头上,在心里长着呢,比玉佩还结实。”而那枚双鱼玉佩,依然在苏季雅的琴盒里躺着,与楚红岭的断弦、秦山河的手稿为伴,把皇城根的暖与草原的风,都酿成了岁月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