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8年冬至那凛冽的时节，裹挟着煤烟味的风，如顽皮又莽撞的孩童，使劲往壹号院的窗棂里钻。

楚母静静地躺在雕花大床上，那蓝布棉被的边角，已然被时光磨出了毛边。这补丁是罗素梅用1966年的蓝布条补上的，密密麻麻的针脚，比纳鞋底的还要细密，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岁月的温情与坚守。窗台上的仙人掌，结着一层薄冰，像是大自然给它披上的晶莹铠甲。这仙人掌是楚红军从草原带回来的，他当时说：“这花抗冻，比牡丹皮实。”如今，它竟成了这略显清冷的屋里唯一的活气，在冰寒中倔强地展现着生机。

“罗素梅……”楚母枯瘦的手从被角缓缓伸出来，那手就像老槐树上干枯的枝桠，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煤渣。那是1958年她给楚红军补棉衣时蹭上的，这么多年过去，它竟成了岁月无声的印章 ，见证着那些或苦或甜的过往。她使劲往罗素梅手心里攥，那力道比当年在煤棚里藏红糖时还要紧，声音微弱却又满含愧疚：“红军不懂事，让你等太久了……”

罗素梅轻柔地将桃木梳往楚母的银发里插，动作轻得就像扫去煤棚顶上的雪，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与岁月的沉淀。老太太的头发里还缠着根红绒线，那是1963年楚红军参军时扎上去的，他说“娘的头发得有喜色”。这么多年过去，那点红在白发里晃悠，就像护城河里漂着的红蓼花，在岁月的长河中显得那样独特而又充满故事。“您歇着。”罗素梅轻声说道，然后往床头放了个铜手炉，这是旗人老太太传下来的，“比草原的火盆暖，不烧手。”

楚母的目光不自觉地往梳妆台瞟去，那黄铜镜蒙着一层灰，透过它，能看到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1949年，那时罗素梅第一次进院，梳着两条麻花辫，蓝布褂子上绣着兰草，青春而又美好，那模样和现在给她梳头的样子渐渐重合。她又想起1966年红卫兵砸镜子时，罗素梅用身体护着镜子，坚定地说“这镜子里有娘的模样”。还有胡玉秀总念叨的“这姑娘的性子，比院里的老槐树还韧，能扛住十二级风”。

“我守着壹号院，就像守着小时候的糖罐。”罗素梅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像煤棚里的私语，带着一种别样的温柔与眷恋。梳齿不小心挂住了一根白发，她赶紧用指尖轻轻拈住，就像捏着一根易碎的玻璃丝，小心翼翼。“里面的甜，比供销社的水果糖留得久。”她想起1979年从美国回来，第一眼就看见楚母坐在门墩上，手里紧紧攥着楚红军小时候的虎头鞋，鞋底都磨穿了，可楚母还是舍不得丢，那是她对儿子深深的思念。

楚母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仿佛盛着一点暖，就像晒化的红糖，带着丝丝甜蜜。她往罗素梅手里塞了个布包，蓝布上绣的小老虎缺了只耳朵，那是1950年楚红军撕的，带着岁月的痕迹。“你看……”包里的东西硌得慌，就像块没磨圆的鹅卵石。

罗素梅的手往包里摸时，指尖触到一片小小的硬物——是颗乳牙，黄得像老槐树的树脂，牙根处还带着点血丝。这颗乳牙瞬间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她想起1955年楚红军掉牙，哭着把牙埋在老槐树下，楚母还说“埋得深，新牙长得壮”。又想起1968年楚红军从草原寄信，信里说“娘的牙口不好，别总吃硬的”。还有自己悄悄给楚红军补磨破的袖口，那细密的针脚里藏着的，正是这样没说出口的牵挂，深沉而又绵长。

“他总说……牙掉了会长新的。”楚母的气息越来越弱，就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人也一样……错过了……还能……”话还没说完，手却在罗素梅掌心里慢慢松了，就像一片落定的槐树叶，安静而又祥和。

煤棚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楚红军举着刚买的棉鞋跑进来，军绿色的鞋帮上还带着雪，那是他对母亲的一份心意。“娘！您看这鞋……”他的声音撞在门框上，突然卡住了，军靴在青石板上滑出半步，那神情就像1966年抄家时撞见红卫兵的愣怔，震惊与悲痛瞬间涌上心头。

罗素梅往他手里塞了那个布包，乳牙的硬硌得他掌心发疼。“娘说。”她往窗台上的仙人掌指了指，冰碴正在融化，“这牙比任何念想都实在，在土里生过根。”

叶紫苏端着姜汤进来时，瓷碗的边缘蹭过床沿。她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轻声说“洗把脸，比哭红的好看”。碗底的姜丝沉在碗底，就像楚母没说完的话，在汤里慢慢舒展，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温暖。

暮色渐渐漫进壹号院，楚红军把乳牙埋在了老槐树下。罗素梅往坑里撒了把槐树种，温柔地说“让树看着，比人记性好”。秦山河站在煤棚门口，望着两人蹲在树下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院里的暖，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而是像这颗乳牙，埋在土里，长在树上，藏在针脚里，比任何誓言都来得长久，那是一种无声却又深沉的情感。

许多年后，孙辈在老槐树下挖蝉蛹，挖出个朽坏的布包。楚红军的孙子举着那颗乳牙好奇地问：“奶奶，这石头咋长这样？”罗素梅往梳妆台的方向指了指，黄铜镜里映着新栽的小槐树，微笑着说：“爷爷说，有些东西看着小，却能撑着日子往前走，比任何纪念碑都站得稳。”而那颗乳牙，早已和老槐树的根缠在了一起，把壹号院的风、煤棚的暖、没说出口的等待，都酿成了岁月的沉香，在时光的长河中散发着独特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