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谷雨的风裹着沙砾气,往图克沁草原的蒙古包缝隙里钻。秦山河的军靴碾过新冒芽的针茅,草叶的嫩尖蹭过靴底,像1970年在这里站岗时,扎莫西悄悄往他鞋里塞的干草。远处的勒勒车慢悠悠晃着,车辕上挂着的狼毒花干被风吹得簌簌响,和楚红岭寄给他的那束一模一样。
“秦同志?”扎莫西的儿子巴图举着马头琴迎上来,羊皮袄的膻味混着奶茶香漫过来,“额吉这几日总念叨您,说梦里常听见马镫响。”他往蒙古包前的拴马桩指,木头被岁月啃出的凹痕里,还留着秦山河当年刻的“山河”二字,被风沙磨得只剩点浅印。
蒙古包的毡帘掀开时,一股陈年的酥油味涌出来。扎莫西的母亲盘腿坐在毡子上,银饰在昏暗里亮得刺眼,是1973年叶紫苏给她捎的,说“这银比草原的铜养人”。老人的手在羊毛里摸索,指节的骨突比傅和平修鞋的铁砧还硬,看见秦山河时,眼睛里的浑浊突然亮了亮,像被风吹散的晨雾。
“手……让我摸摸。”老人的声音裹着沙砾,比老槐树的皮还糙。秦山河把掌心朝上递过去,她的指尖像鹰爪般落在他手背上,顺着虎口的老茧慢慢划,突然在他小指第二道关节停住——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1972年套马时被马嚼子蹭的,扎莫西当年用酥油给它抹过伤。
“像我儿子的手,能干活。”老人笑了,缺牙的牙床漏着风,“能攥住马缰,能劈开木柴,”她往灶膛的方向指,铜壶在火上“咕嘟”响,“还能……给额吉挑羊毛里的沙砾。”
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他想起1971年的冬夜,扎莫西在暴风雪里没回来,老人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把半块红糖塞进他掌心,说“甜能压苦,就像草能压住沙”;想起1975年他离开草原,老人往他包里塞了把马头琴的弦,说“弦断了能再续,人走了……也能再回”;想起叶紫苏总说的“草原的人认手不认脸,掌心的老茧是最好的名帖”。
巴图往铜壶里撒了把砖茶,茶汤的颜色像护城河的水。“额吉前年摔了一跤,就认不出人了,”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奶豆腐,酸气里带着点暖,“但您当年给她梳过头的样子,她总念叨,说比扎莫西那糙小子细心。”
秦山河往墙角的木箱摸,翻出把桃木梳,是从八号院带的,严晓燕说“这木能防静电,比牛角梳温和”。他蹲在老人身后,木梳插进她花白的发里,顺着银饰慢慢往下梳,动作轻得像扫煤棚顶上的雪。
“慢……再慢些……”老人的头往他手腕上靠,像只疲倦的鹰,“跟当年一样……”她的声音突然低了,像落在毡子上的沙,“扎莫西的头发软,你的手劲……正好。”
梳齿挂住根银发时,秦山河赶紧用指尖拈住。他想起1973年也是这样,老人的发里还缠着狼毒花,他梳到第三下时,扎莫西掀帘进来,举着刚剥的羊皮说“秦大哥给额吉梳发的样子,比庙里的佛还慈”;想起叶紫苏往他包里塞的蜂花肥皂,说“去了草原也得讲究,别让人家觉得咱北京人糙”;想起煤棚里的傅和平总念叨“梳头跟补鞋一个理,得顺着纹路来,急了就会扯断”。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毡帘被掀起道缝,露出外面的勒勒车。老人的手在羊毛堆里摸索,摸出个牛皮袋,往秦山河怀里塞:“扎莫西的……马鞍上的铜钉,”她的指尖在袋口画着圈,“你当年说……这铜能镇住邪,比庙里的经幡灵。”
秦山河打开袋子时,阳光从帘缝钻进来,照在铜钉上亮得刺眼。二十一颗,颗颗都带着马蹄的磨损,像串被岁月打磨的佛珠。他往老人手里塞了颗,她立刻攥紧了,指节泛白,像握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巴图往火里添了块牛粪,火苗突然蹿高,照见毡子上绣的狼毒花——是楚红岭的针法,说“这花绣在毡子上,能挡住白毛风”。“额吉去年还在毡子上绣您的名字,”他往那些歪歪扭扭的蒙古字指,“说等您回来,就能认出自己的名。”
秦山河把梳好的银发在老人脑后挽了个髻,用叶紫苏给的蓝布条系住。布条的颜色在昏暗中泛着点青,像护城河边的柳叶。“巴图,”他往墙角的马鞍指,“把我带来的那卷红绸拿过来,给额吉的银饰缠上,”他笑了笑,眼角的纹里盛着点暖,“比草原的红珊瑚喜庆。”
夕阳漫进蒙古包时,老人靠在秦山河肩头睡着了,嘴角还噙着笑,像个攥着糖块的孩子。他轻轻把她放平,往她枕下塞了片红叶——是从八号院老槐树上摘的,叶紫苏说“让草原也闻闻咱胡同的秋”。
巴图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风干的羊肉,说“额吉让我给您的,说比北京的酱肉耐嚼”。秦山河往毡帘外望,草原的风正往南吹,带着点槐树叶的苦气,他突然觉得,不管走多远,掌心的老茧、指节的疤、还有老人这句“能干活的手”,早把他和这片草原、和皇城根的八号院,牢牢系在了一起,像根扯不断的羊毛线。
许多年后,巴图给北京寄来个包裹,里面是那把桃木梳,梳齿间缠着根银发。叶紫苏的孙女举着梳子问:“这木头缝里的白丝是啥?”秦山河的孙子往老槐树的方向指,风正掀起树下的落叶,“爷爷说,有些东西不用眼睛看,用手摸、用心记,比任何照片都清楚。”而那二十一颗铜钉,被秦山河摆在煤棚的铁砧上,每次傅和平补鞋时,都会用鞋油给它们擦一遍,让那些马蹄的磨损里,永远带着点草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