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分的风裹着沙砾气,往呼和浩特草原的勒勒车绳上钻。楚红岭的牛皮靴踩过结霜的针茅,鞋跟敲出的闷响混着马头琴的颤音,像1970年在边境哨所,秦山河用马刀给她削的柳笛声。她往刚拆封的《蒙古民歌集》瞅,封面的烫金蒙古文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比傅和平修鞋摊的铜钉多了层游牧的野,风一吹,纸页翻动的“哗啦啦”声里,竟裹着点皇城根老槐树的絮语。
“红岭老师,秦先生的序言写得比长调还绕。”年轻的编辑往书里夹了片狼毒花干,花瓣的紫在米白书页上洇出浅痕,“‘红岭的琴声里有草原的风,风里裹着八号院的槐花香’——这风可真能跑。”
楚红岭的银镯子在书脊上轻轻磕了下,声音脆得像门墩石狮子的铃铛。她想起1973年的冬夜,秦山河举着马灯往她的小提琴盒里瞅,军大衣的毛领蹭过琴弦说“你拉的《草原之夜》,有煤棚里的烟火气”。当时他往琴盒里塞了片槐树叶,说“让草原的曲子也认认胡同的门”,现在那叶子早成了标本,压在这本民歌集的最后一页。
“把风筝拿来。”楚红岭往远处的敖包指,经幡在风里飘得像串没写完的谱子。她亲手糊的风筝躺在马鞍上,高丽纸的面上画着八号院的门墩,石狮子的爪子上还留着1955年孩子们踩的鞋印,秦山河系的红绳在风筝尾巴上缠了三圈,说“这绳经风,比任何线都牢”。
编辑往风筝轴上绕线时,发现木头轴上刻着行小字:“1958年楚红岭制”。“这轴比我岁数都大!”他的指尖划过刻痕里的包浆,那层温润的亮比草原的晨露还厚,“秦先生说,当年你们在胡同放风筝,总把线绑在老槐树上?”
楚红岭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沙砾的黄。她想起1958年的春天,秦山河踩着门墩石狮子放风筝,风筝线突然断了,他追着往护城河跑,军绿色的书包在风里颠得像只雀,喊着“红岭你看,它要往草原飞”。当时那只风筝最后挂在了槐树上,骨架拆下来后,她一直留着,说“等将来去草原,再让它飞一次”。
风突然紧了,楚红岭逆着风举起风筝,高丽纸的门墩在她头顶晃出片浅影。“这石狮子的眼睛,得朝着北京的方向。”她往风筝面上的石狮子指,颜料是用狼毒花的汁调的,红得比傅和平的鞋油还正,“罗素梅说,门墩的眼睛能认路,比任何指南针都准。”
风筝升空时,“哗啦啦”拽着线往云里钻,门墩的影子在草原上滑过,像块会移动的青石板。楚红岭的手往琴盒里摸,翻出根磨得发亮的琴弦,是1966年秦山河从狱里寄来的,说“断了的弦能再接,就像走散的人”。她把琴弦往风筝线上缠了缠,两种线绞在一起的纹路,像她编的民歌集里,草原长调与胡同叫卖的和声。
“您听,这风里有琴声!”编辑突然指着风筝喊,红绳尾巴在风里抖出的颤音,竟和《草原之夜》的前奏一个调子。远处的羊群被惊得抬起头,羊毛的白在风筝的影子里滚,像煤棚地上的雪。
楚红岭的指尖在琴盒上轻轻敲,节奏和着风筝线的震颤。她想起1980年苏季雅刚到八号院,攥着风筝线在煤棚前学步,秦山河举着她的小手说“线攥太紧会断,太松会飞”;想起1990年拆迁时,严晓燕把院里孩子的风筝都收在煤棚,说“等新家盖好,让它们在楼顶飞”;想起叶紫苏寄来的拓片,上面的兰草纹络,和风筝线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一模一样。
夕阳漫过敖包时,风筝正悬在两丈高的地方,门墩的影子与经幡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拼贴的画。楚红岭往线轴上绑了片槐树叶,是秦山河托人从北京带的,说“让它带着胡同的气”。树叶顺着线往上爬,像只慢慢爬向云里的虫,要去告诉那只门墩风筝——北京的槐树,又落了一地花。
编辑往民歌集的扉页拍了张照,风筝在照片的右上角,像枚淡青色的邮票。“这张给秦先生寄去,”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支笔,“让他看看,他写的风,真把北京和草原系在一块儿了。”
楚红岭的笔尖在照片背面顿了顿,没写字,只画了个小小的风筝,尾巴上缠着根线,一头连着火红的狼毒花,一头连着深绿的槐树叶。风卷着她的琴声漫开来,《草原之夜》的调子裹着风筝线的颤音,往云里钻,往风里飘,像句说了一半的话,一半落在草原的经幡上,一半落在八号院的门墩上。
许多年后,苏季雅在整理秦山河的书稿时,翻出这张照片。风筝的门墩影子旁,有行淡淡的蒙古文,是楚红岭写的“家”。“阿布,这风筝最后飞回来了吗?”小姑娘举着照片问,指尖划过照片里的红绳。
秦山河往窗外的老槐树指,新栽的枝桠上,正飘着只孩子们放的风筝,尾巴上系着片狼毒花干。“它没飞回来,”他笑了,眼角的纹里盛着点晚霞的红,“但它把草原的风,留在了门墩的眼睛里。”而那本《蒙古民歌集》,永远摊在煤棚的木箱上,风筝线与琴弦绞在一起的那页,还留着楚红岭和秦山河的指印,像两个没说出口的名字,在岁月里轻轻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