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分的风裹着槐叶的苦气,往八号院的南墙根钻。苏季雅的哭腔从煤棚后漫出来,羊角辫上的红绒球蹭着傅和平的修鞋铁砧,铁锈混着泪水在辫梢结成小硬块。她攥着条染了血的衬裤往石狮子后躲,蓝布衫的衣角扫过门墩上的青苔,惊起的蛐蛐蹦到楚红岭的牛皮靴边,被她轻轻捏起来放进竹笼——那是今早刚编的,竹条还带着新劈的腥气。
“傻丫头,这不是病。”楚红岭往煤棚的小马扎上坐,羊皮袄的膻味混着秋阳的暖漫开来。她从琴盒里翻出块蓝布帕子,是1973年叶紫苏给她绣的兰草,边角磨出了毛边,“草原上的母羊第一次生羔,也会慌得乱撞,”她往苏季雅冻红的脚踝指,“你秦伯伯说,这是老天爷给姑娘家盖的新印章 ,比任何胭脂都金贵。”
苏季雅的哭声小了些,指尖在帕子的兰草纹上抠。“可……可血……”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经幡,往晾衣绳上瞅——严晓燕新晒的蓝布衫正对着罗素梅的真丝衬衫晃,两种布料在风里碰出“沙沙”响,“傅爷爷说流血就得用鞋油堵,我是不是哪里破了?”
楚红岭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沙砾的黄。她想起1955年的初夏,自己也是这样躲在门墩后哭,白衬衫的裙角沾着血,秦山河举着本《草原动物志》蹲下来,说“红岭你看,母鹿每年都要换茸,这是长大的记号”。当时他往她手里塞了颗奶糖,糖纸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在她掌心投下片碎绿。
叶紫苏端着木盆从公用水龙头那边过来,皂角的泡沫沾在蓝布衫的袖口。“季雅过来,”她往煤棚的铜盆里倒热水,蒸汽裹着槐花香漫开来,“奶奶给你煮了艾草水,比医院的药水养人。”木盆沿的豁口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当啷”响,像1966年她给楚红岭送月经带时,铜盆在煤棚里的动静。
苏季雅的赤脚伸进艾草水里,水面浮着的槐花瓣往她脚边聚。叶紫苏往她膝头搭了条红裙子,高丽布的面上绣着狼毒花,是楚红岭托人从草原捎的,说“这花耐活,穿在身上能镇住怯”。“你红岭阿姨十三岁第一次来这个,”她往裙腰的抽绳指,“在草原上找不到艾草,就用狼毒花煮水,说‘花比药胆子大’。”
南墙根的阳光突然被挡住,严晓燕举着个铁皮饼干盒蹲下来,蓝布手套上还沾着纺织厂的棉絮。“这是我当年用的,”她往盒里的卫生带指,粗布面上缝着层薄棉,“1966年在纺织厂,张桂芬偷偷教我做的,说‘女人家的事,得自己疼自己’。”饼干盒的铁锁锈得厉害,钥匙是傅和平用修鞋锥子磨的,说“这锁经风,比任何铜锁都牢靠”。
苏季雅的手指在卫生带的针脚间划,突然发现布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燕”字。“晓燕奶奶,你当年也哭吗?”她往晾衣绳上的衬衫瞅,严晓燕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和自己身上的这件很像。
严晓燕往老槐树的方向指,秦山河系的红绳还在枝桠上飘。“哭?我当年把染红的衬裤往煤堆里埋,被你秦伯伯扒出来洗,”她的声音突然低了,像煤棚里的私语,“他说‘流血不丢人,丢人的是藏着掖着’,还往我兜里塞了块红糖,说‘甜能压苦’。”她从饼干盒底层摸出张纸条,泛黄的纸上写着“这是长大的勋章 ”,字迹是1966年的,墨迹被岁月洇成了浅灰。
三个女人往南墙根的小马扎上坐时,秋阳正好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楚红岭的银镯子撞在叶紫苏的拓片工具上,发出“叮”的脆响;严晓燕的蓝布手套蹭过楚红岭的羊皮袄,棉絮沾在羊毛上像朵云。苏季雅穿着红裙子在院里跑,裙角扫过公用水龙头的铁管,惊飞了管上的麻雀,鸟粪“啪”地落在傅和平的修鞋摊前,像滴没干透的墨。
“你看她那辫子,像不像我当年?”叶紫苏往苏季雅的羊角辫指,红绒球在槐树叶间闪,“1958年我第一次来这个,也是这样穿着红裙子跑,你秦伯伯说我‘比护城河的红蓼还疯’。”她往窗台上的仙人掌瞅,那是楚红军从草原带的,“现在想想,那时的红裙子,比任何奖状都让人踏实。”
楚红岭往琴盒里的乐谱瞅,最上面那页的《草原之夜》旁,贴着片干枯的羊草。“1970年在边境,我把染红的毡子剪了做马鞍垫,”她的指尖划过谱子上的高音符号,“你秦伯伯说‘这血能养草原’,还往我琴盒里塞了把狼毒花籽,说‘种下就能开花’。”
严晓燕往纺织厂的方向望,烟囱的青烟在秋阳里散成了雾。“现在的丫头多好,有卫生棉,有红糖姜茶,”她往苏季雅的红裙子瞅,“哪像我们当年,用草纸垫着,走路都不敢大步。”她突然笑了,“但我总觉得,当年煤堆里埋的衬裤,比现在的卫生棉更让人记牢——那是咱女人自己熬过来的日子。”
苏季雅举着风筝跑回来时,红裙子的下摆沾了些槐叶的黄。“阿布说要教我写蒙古字的‘长大’,”她往楚红岭手里塞了颗奶糖,是从草原寄的,“红岭奶奶,你说草原的姑娘也穿红裙子吗?”
楚红岭往风筝面上的门墩图案指,石狮子的眼睛被苏季雅用红颜料点了点,亮得像两颗星。“穿,她们穿用狼毒花染的红裙,”她往南墙根的阳光里躺了躺,“比你的这件还艳,风一吹,像团会跑的火。”
秋阳西斜时,傅和平往煤棚里搬修鞋工具,铁砧的“哐当”声惊起了墙根的蛐蛐。三个女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楚红岭的影子罩着叶紫苏的,叶紫苏的影子缠着严晓燕的,像三条拧在一起的红绳。苏季雅的红裙子在影子里晃,像片刚落的红叶,把南墙根的青苔都染了点暖。
公用水龙头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叶紫苏往晾衣绳上瞅,苏季雅的蓝布衫正对着严晓燕的那件晒,两件衣服的袖口在风里碰,像在说什么悄悄话。她突然觉得,这院里的红裙子、卫生带、艾草水,早被岁月串成了条看不见的绳,一头拴着1955年的门墩,一头系着1998年的槐树叶,把女人家的日子,系得又暖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