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夏的风裹着棉絮味,往纺织厂礼堂的吊扇缝里钻。严晓燕的蓝布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松了线,是今早秦山河用蒙古刀给她缝的,银线在灯光下泛着细闪,像1966年煤棚里的月光。她往主席台的搪瓷缸瞅,里面的茉莉花茶正冒着热气,茶梗竖在水里的模样,和当年藏手稿的煤棚立柱一个姿态。
“同志们,”严晓燕的声音裹着点老北京的侉,麦克风的电流声混着车间传来的织布响,“咱厂的细纱机转速提了三倍,但有些东西不能快,”她往台下扫了眼,傅和平的儿子傅明远举着面小红旗,红绸边扫过前排的罗素梅,“得像老槐树扎根,一寸寸往深里钻。”
台下的掌声漫上来时,严晓燕的目光在礼堂后墙顿了顿。那里挂着幅“劳动最光荣”的锦旗,边角磨出的毛边和她1966年藏手稿的蓝布帕子一个模样。她想起三个月前接到任命通知,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片红叶——是1978年在护城河滩捡的,叶脉的纹路像她手掌的生命线,“晓燕你记着,当干部和藏手稿一个理,得把心放正。”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当官,”严晓燕往麦克风前凑了凑,中山装的领口蹭过麦架,“是当年没让秦山河的手稿被烧掉。”这句话像块投入湖面的砖,台下的议论声“哗啦啦”漫开来,傅明远的小红旗晃了晃,旗角扫过他别着钢笔的口袋,那支笔和傅和平修鞋摊的铁砧一个颜色。
严晓燕的指尖在讲台边缘划,木刺扎进掌心的老茧里。她想起1966年的火把映在煤棚的铁皮上,红卫兵的胶鞋踩过秦山河的书稿,她扑过去用后背护住最厚的那本,蓝布工装的后心被火星烧出个洞,现在中山装的同一位置,还留着块补丁,是叶紫苏用兰草纹布补的,说“这洞得用花堵,比任何新布都结实”。
“那天的火啊,”严晓燕往礼堂的吊扇指,扇叶转出的风裹着棉絮,像当年煤棚里的烟灰,“把天都烧红了。我抱着手稿往护城河跑,布鞋的底磨穿了,血珠渗在青石板上,”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棉絮的白,“秦大哥后来总说,那些手稿的纸页里,都带着我的血腥味。”
傅明远的小红旗举得更高了,蓝布衬衫的袖口沾着点机油——是帮傅和平给修鞋机上油时蹭的。他想起父亲总在煤棚里说“你严奶奶的手,比任何铁钳都有劲儿,能攥住要飞的纸”,现在看她站在台上,掌心的老茧在灯光下亮得像块老玉,果然比车间的铁砧还结实。
台下第三排的罗素梅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薄荷糖,糖纸映着严晓燕的影子,在他掌心投下片蓝。“你看她那袖口,”罗素梅的声音低得像纱锭转,“还留着当年补书稿时磨的豁口,说‘这是记号,能认出自己人’。”楚红军往自己军大衣的内兜摸,那里藏着张1966年的布条,是严晓燕从烧着的手稿里抢出来的,现在还能闻到淡淡的焦味。
严晓燕往台下的纺织女工指,最前排的张桂芬正抹眼泪,蓝布头巾的角沾着线头——1973年她生二胎,是严晓燕把藏在煤棚的红糖分给她,说“这糖比任何补品都暖”。“咱纺织厂的布,”严晓燕往墙上的质量奖状指,“织得再密,也得有透气的眼;当干部的官,做得再大,也得记着自己是块啥料。”
礼堂的窗玻璃突然被风吹得“哐当”响,像1966年煤棚的铁皮门被撞开的动静。严晓燕想起秦山河昨天给她送来的书稿再版本,扉页上写着“献给护纸人”,字迹的捺脚处特意顿了顿,像她当年抱着手稿在青石板上踩出的深脚印。现在那本书就放在主席台的桌角,书脊的烫金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比任何奖杯都体面。
散会时,严晓燕的蓝布中山装沾了层棉絮。傅明远举着小红旗跑过来,递上本笔记本:“严奶奶,我爸让我记您的话,说比任何党课都管用。”他往笔记本的封皮指,上面贴着片槐树叶,是从八号院的老槐树上摘的,叶脉的纹路和严晓燕的掌纹一个走向。
严晓燕的手在封皮上轻轻拍了拍,槐树叶发出脆响。她往厂门口的老槐树指,秦山河正举着相机往树上拍,镜头里的晾衣绳上,蓝布衫与真丝衬衫正对着晃,像1966年与1999年在风里握手。“告诉你爸,”严晓燕往笔记本上签了个名字,笔尖的墨在“严”字的竖钩上顿了顿,“护着该护的东西,比当多大官都值当。”
夕阳漫过纺织厂的烟囱时,严晓燕的蓝布中山装在暮色里泛着暗蓝。她往八号院走,脚步踩过满地的槐花瓣,掌心的老茧蹭过口袋里的手稿再版本,书脊的棱角硌着她的掌纹,像条刻在肉里的路,一头连着1966年的火海,一头系着1999年的红旗下。
煤棚的灯亮着,傅和平正举着修鞋锥子往块新铁皮上刻字,火星落在严晓燕的蓝布衫上,像溅起的小星子。“刻的啥?”她往铁皮上瞅,歪歪扭扭的“守”字旁边,还刻着片小小的纸,“比任何厂徽都实在。”傅和平的旱烟锅往铁皮上磕了磕,烟灰落在“纸”字的捺脚处,像给当年的焦痕盖了个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