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秋的风裹着枫叶气,往波士顿公寓的纱窗缝里钻。叶紫苏的布鞋踩过木地板上的婴儿毯,线头缠在鞋底的纹路里,像1955年八号院煤棚地上的煤渣。她怀里的玛利亚刚漾了奶,小下巴沾着的奶渍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和当年秦山河书稿上未干的墨痕一个模样。
“中文名定了?”杰克举着冲好的奶粉进来,咔叽布衬衫的肘部打着补丁——是叶紫苏用兰草纹布补的,针脚比她给楚红岭缝琴套时还密。“得像你说的胡同名字,带着点……沉甸甸的根。”他往窗外的查尔斯河指,河面上的落叶旋出的圈,像1966年煤棚外护城河的涟漪。
叶紫苏往婴儿襁褓里塞了片槐树叶标本,是苏季雅从老槐树上摘的,小姑娘在信里说“阿布说这叶子能认路,比任何地图都准”。“叫叶念北,”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柔软的眉心,那里有道浅浅的纹路,和秦山河额角的抬头纹如出一辙,“念着北方的意思,比任何名字都扎实。”
念北的小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泡泡在阳光下破成细小的水珠。叶紫苏往窗台的拓片瞅,那是她昨夜拓的门墩图案,墨汁里掺了点波士顿的秋雨,说“让这边的秋也认认老家的石头”。拓片边缘故意留了毛边,和1973年她给楚红岭寄的那张一模一样,当时信封里还夹着半块傅和平做的糖,现在那糖纸早成了琴盒里的书签。
楼下的枫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红得像八号院晾衣绳上的枕巾。叶紫苏抱着念北往窗边挪,玻璃映出的母女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幅浸了秋光的水墨画。她想起1958年的初秋,秦山河蹲在门墩旁堆“雪人”——其实是用煤末子堆的黑胖子,他说“秋天堆的耐得住冻,等下雪了再给它穿白袄”。当时楚红军往“雪人”手里塞了支钢笔,说“让它替咱写作业,比傅大哥的修鞋锥子管用”,后来那钢笔在批斗会上被没收,现在楚红军的军大衣内兜还留着个钢笔形状的印。
“你看那棵橡树,”叶紫苏往街对面的老树指,虬结的枝桠伸展出的弧度,和八号院的老槐树不差分毫,“像不像煤棚后那棵被雷劈过的?”杰克递来的南瓜派在她手心里暖着,瓷盘边缘的磕碰处沾着点奶油,像1966年她偷给秦山河送的酱菜,粗瓷碗沿总留着圈黄酱印。
念北突然在怀里挣了挣,小拳头攥住了她的银镯子。叶紫苏低头时,看见孩子耳后有颗小小的红痣,和楚红岭耳垂上的那颗位置分毫不差。她往婴儿包被上盖了块蓝布,是严晓燕用纺织厂的边角料缝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北”字,“你晓燕奶奶说这布经洗,比任何花布都结实”。蓝布的一角垂在地板上,扫过杰克刚翻出的相册,某页照片里的叶紫苏正蹲在煤棚前,手里举着片泛红的槐树叶,楚红军蹲在她身后系鞋带,军绿色的书包上沾着煤末子,像落了层秋霜。
“1966年的秋也这么燥,”叶紫苏的声音漫在风里,带着点老北京的侉,“红卫兵抄家时把秦大哥的书稿扔在院里,我蹲在煤堆后一页页捡,指缝被纸页割出的血珠滴在‘北’字上,”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盛着点枫叶的红,“后来秦大哥总说,那本书的字里都带着股铁味。”
厨房的烤箱“叮”地响了,是杰克烤的苹果派。叶紫苏往念北的小手里塞了根琴弦——楚红岭特意从草原寄来的备用弦,说“让孩子从小认认家乡的声”。琴弦在婴儿掌心轻轻颤,发出的细微声响混着窗外的风声,像1955年孩子们在门墩上弹玻璃球的脆响。
暮色漫进公寓时,叶紫苏把念北放在摇椅上。摇椅晃动的节奏,和八号院煤棚的吊床一个频率,那是傅和平用修鞋的麻绳编的,说“这绳经拽,比任何弹簧都稳”。她往拓片上撒了点枫叶碎,红得像当年门墩石狮子嘴里的红绸,“等念北长大了,就带她去看老槐树,”叶紫苏对着熟睡的孩子轻声说,“告诉她这世上最沉的念想,都长在北方的泥土里。”
杰克举着相机进来时,正看见叶紫苏用念北的小手拓门墩图案。婴儿的掌纹印在墨色里,像朵刚破土的芽,旁边是叶紫苏的指印,再旁边是杰克笨拙的手印,三个印记在拓片上挨在一起,被窗外漏进来的秋光镀上了层暖。
远处的唐人街亮起灯笼,红得像八号院晾衣绳上的秋裤。叶紫苏往信封里塞了张念北的照片,背面用蒙古文写着“念北,秋安”——是秦山河教她的写法,笔尖的墨在“北”字的竖钩上特意顿了顿,像1958年那个秋天,秦山河在门墩上用粉笔给她划的北方,一划就是一辈子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