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的风裹着棉絮气,往纺织厂会议室的百叶窗缝里钻。严晓燕的蓝布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松了线,是今早苏季雅用蒙古刀给她缝的,银线在灯光下泛着细闪,像1966年煤棚里马灯照在棉纱上的光。她往谈判桌对面瞅,叶紫苏的羊绒衫袖口沾着点拓片墨,和当年她在门墩上拓图案时蹭的墨痕一个深浅。
“叶女士的戒指很别致。”严晓燕的指尖在文件上划,钢笔的金属杆碰着搪瓷杯——杯沿的豁口是1975年在煤棚分窝头时磕的,现在还盛着茉莉花茶,茶梗竖在水里的姿态,和八号院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一个倔。她的目光在叶紫苏的无名指顿了顿,铂金戒指的纹路里嵌着点红,像狼毒花的汁液染的。
叶紫苏的手往文件袋里收了收,戒指的反光扫过严晓燕的蓝布衫。那衣衫的肘部打着补丁,是用老槐树的花汁染的蓝布,孙丝蕊在信里说“这布色正,比任何染料都经晒”。“杰克选的,”她的声音裹着点老北京的侉,往会议室的吊扇指,扇叶转出的风裹着棉絮,像1958年煤棚里扬起的煤渣,“说比钻戒实在。”
握手的瞬间,严晓燕的指腹蹭过叶紫苏戒指上的纹路。那触感让她想起1966年在煤棚,叶紫苏往她手里塞秦山河的手稿,指尖的墨在她掌心晕出朵灰花,“晓燕姐,这纸比我的命金贵”。现在那手稿的再版本就放在严晓燕的公文包侧袋,傅和平用修鞋锥子在书脊上凿了个小孔,说“穿根红绳,丢不了”。
“你无名指的戒指换款式了。”严晓燕的拇指在叶紫苏的指节上轻轻按,像1973年给她梳辫子时的力道。那年叶紫苏要去草原,严晓燕在她辫梢系了红绸带,是从晾衣绳上拆的,说“这红能镇路,比任何护身符都灵”。红绸带后来缠在了楚红岭的小提琴上,现在还在《八号院的月光》里颤。
叶紫苏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窗外的秋光。她往严晓燕的公文包瞅,露出半截红围巾——是1966年楚红军从草原带的,毛线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沙砾,“你车间的红围巾还在吗?”当年严晓燕总用这围巾裹着秦山河的书稿,说“羊毛能防潮,比油纸管用”。
严晓燕往椅背上靠了靠,红围巾的流苏扫过文件上的“合作”二字。那围巾的边角磨出了毛,傅和平用修鞋胶给粘了片槐树叶,“老物件得沾点院气,看着踏实”。她想起1984年叶紫苏出国前,往围巾里塞了张门墩拓片,背面写着“等我回来拓新的”,现在那拓片在煤棚的铁砧下压着,上面落了层1999年的雪。
谈判的间隙,叶紫苏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糖——是用八号院的槐花蜜做的,苏季雅寄来的,说“这糖带着老槐树的甜”。糖纸的图案是门墩石狮子,傅明远用修鞋錾子刻的版,“比机器印的有魂”。严晓燕的牙磕在糖块上,脆响像1955年在门墩上嚼冰糖,楚红军总抢她的,说“甜的得让着妹妹”。
“车间的红围巾还在,”严晓燕往窗外的纺织女工指,最前排的张桂芬正系着条红围巾,和当年那条一个艳,“给新来的姑娘用了,说‘这红能让人想起老规矩’。”她往叶紫苏的文件袋里瞅,露出张老照片——八号院的晾衣绳上挂着件蓝布衫,是秦山河常穿的那件,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晃,像句没说出口的牵挂。
叶紫苏的指尖在照片上的晾衣绳划,绳结打得歪歪扭扭,是苏季雅刚学系鞋带时的手艺。“老槐树还结槐花吗?”她往严晓燕的公文包摸,掏出片拓片——是新拓的门墩,墨汁里掺了点波士顿的秋雨,“苏季雅说树高过房檐了,比阿布还倔。”
严晓燕往拓片的石狮子眼睛指,那里有个淡淡的墨点,是秦山河去年回去时用钢笔点的,“他说这是老石头的魂,比任何眼珠都亮”。会议室的时钟敲了三下,钟摆的响动像1958年八号院的吊钟,傅和平总在敲钟时喊“收衣裳喽”,晾衣绳上的衬衫、床单在风里撞出细碎的响,像群没长大的孩子。
签约的钢笔在文件上落下时,叶紫苏的戒指在纸页上印了个浅痕。严晓燕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半截红围巾,是1966年裹手稿时烧剩下的,“给念北留着,让她知道这红是啥染的”。布包的针脚是楚红岭的手艺,1970年她在草原给战士们缝棉衣,也是这样的“之”字绣,说“粗针大线才经穿”。
叶紫苏的指尖捏着那半截红围巾,羊毛里还缠着点槐花瓣。她想起1999年楚红岭寄来的音乐会录像带,断弦的瞬间秦山河往琴盒指的动作,和此刻严晓燕往煤棚方向瞥的眼神一模一样。录像带的外壳被傅明远用修鞋胶补过,说“这带子比新的金贵,沾着草原的风”。
送别的时候,严晓燕往叶紫苏的行李箱塞了包槐花茶。茶包的布是用她当党委书记时的发言稿改的,“字磨没了,气还在”。叶紫苏的戒指在茶包上印了个浅圈,像1955年在门墩上画的年轮,一圈圈绕着,把波士顿的红叶、八号院的槐花、草原的狼毒花,都绕成了没说出口的惦念。
纺织厂的汽笛响了,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严晓燕望着叶紫苏的车影,红围巾的流苏在公文包外晃,像根没断的线。她往煤棚的方向走,青石板上的棉絮沾着她的蓝布衫,像1966年叶紫苏拓片时,落在她肩头的槐花瓣——都带着点墨香,藏着些年头,在风里轻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