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儒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沈砚青和苏玉容几乎没合过眼。苏玉容用自己偷偷留下的一小包红糖,熬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糖水,一勺一勺喂给公公;沈砚青则跑遍了镇上的药铺,却没买到一粒治肺痨的药 —— 药铺老板说,“地主家的人,不配吃药”。
直到第四天早上,沈鸿儒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守在床边的儿子和儿媳,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水……”
沈砚青连忙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父亲喝下。苏玉容坐在一旁,用热毛巾轻轻擦着公公的额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哭……” 沈鸿儒喘了口气,“哭也没用…… 咱们沈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命……”
他话还没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砚青心里一紧,起身走到门口,透过门缝一看 —— 是土改小组的人,还有几个村民,手里拿着纸笔,像是要做什么登记。
“沈砚青,开门!” 门外有人喊道,“工作队通知,今天上午在晒谷场开村民大会,分配你们家的财产,你们必须去!”
沈砚青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父亲和妻子,心里满是无奈。他打开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同志,我爹刚醒,身体还很弱,能不能……”
“不能!” 土改小组的人打断他,“这是集体决定,不管谁,都必须到场!要是不去,就是对抗土改!”
沈砚青没办法,只能转身进屋,跟苏玉容一起,扶着沈鸿儒,慢慢往晒谷场走。沈鸿儒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苏玉容扶着公公的胳膊,心里又疼又怕 —— 她不知道,今天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场面。
晒谷场已经围满了人。场中央的台子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摊着一张沈家的财产清单,旁边还放着几个写着村民名字的牌子。工作队的人站在台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正在给村民们讲解分配规则。
“乡亲们,今天咱们就把沈鸿儒家的财产,公平公正地分给大家!” 工作队队员的声音洪亮,“他家有 12 亩地,3 间正房,1 间账房,还有沈记粮行的铺子,这些都是剥削咱们贫农来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村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盯着台子上的财产清单,像是在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砚青扶着父亲,站在人群的最边缘。他看到李老根站在台子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正在记录着什么。李老根也看到了他,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分配开始了。工作队的人按照村民的贫困程度,依次叫名字,让村民们挑选财产。
“王大爷,你家最困难,先挑!” 工作队队员喊道。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上台,看了看财产清单,犹豫了半天,说:“我…… 我想要 2 亩地,够种庄稼就行。”
“好!” 工作队队员在清单上画了个勾,“2 亩地,记在王大爷名下!”
接下来,村民们一个个上台挑选。有的要地,有的要房子,还有的盯着粮行的铺子,想要开个小买卖。
“李老根!” 工作队队员喊道。
李老根立刻走上台,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他看了看财产清单,又看了看台下的村民,大声说:“我要沈记粮行的柜台和后院的两间厢房!还有,他家后院的那口井,我也要!”
台下有人小声议论:“李老根这是要把沈家的家底都搬空啊!”
“人家是土改小组的副组长,想要什么不行?”
沈砚青听到这些议论,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以前,李老根家里穷,冬天连棉衣都没有,还是父亲给了他一件旧棉袍;李老根的儿子上学没钱,也是自己偷偷拿了钱给他交学费。可现在,李老根却像饿狼一样,想要把沈家的一切都夺走。
“不行!” 沈鸿儒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粮行的柜台是我爹传下来的,后院的井是沈家挖的,不能给他!”
李老根脸色一变,看向沈鸿儒,冷冷地说:“沈鸿儒,你现在是地主,没有资格说话!这些财产都是集体的,我想要,就可以要!”
“你……” 沈鸿儒气得浑身发抖,刚想再说什么,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爹!” 沈砚青连忙扶住父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您别激动,咱们别说了!”
苏玉容也连忙帮公公拍着背,小声安慰他:“爹,别跟他一般见识,身体要紧。”
工作队队员看沈鸿儒咳得厉害,怕出什么事,连忙说:“好了,李老根的要求准了!接下来继续分配!”
财产分配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沈家的 12 亩地、3 间正房、1 间账房,还有粮行的铺子,就全部分给了村民。只剩下一些家具和杂物,堆在台子旁边,等着最后分配。
沈砚青扶着父亲,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家的东西被别人一件件拿走,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突然想起书房里父亲传下来的那方砚台 —— 那是光绪年间的老物件,是父亲最宝贝的东西,也是沈家唯一的念想了。
“同志,” 沈砚青鼓起勇气,走到台子旁边,对工作队队员说,“我家里还有一方砚台,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不是剥削来的,能不能…… 能不能留给我?”
工作队队员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李老根就抢先开口了:“沈砚青,你别不知足!家里的财产都分了,你还想留私产?这砚台肯定也是你家剥削来的,不能留!”
“不是的!” 沈砚青急了,“这砚台是我爷爷当年读书时用的,是他自己买的,不是剥削来的!”
“我不管是不是!” 李老根走上前,一把抓住沈砚青的胳膊,“现在是新社会,地主不能留任何私产!走,咱们去你家,把砚台搜出来!”
沈砚青想挣脱,却被李老根死死抓住。工作队队员也点了点头:“对,去搜出来,一起没收!”
一群人拥着沈砚青,往沈家走去。沈鸿儒和苏玉容也只能跟在后面,心里满是绝望。
回到沈家,李老根径直走进书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很快,他就在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那方砚台。砚台是黑色的,上面刻着淡淡的花纹,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就是它!” 李老根拿着砚台,走到门口,对工作队队员说,“你看,这地主家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肯定是剥削来的!”
沈砚青看着那方砚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冲上去,想把砚台抢回来:“这是我家的传家宝,不能给你!”
“给我住手!” 工作队队员喝住他,“沈砚青,你还敢反抗?” 他从李老根手里拿过砚台,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摔 ——
“啪!”
砚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黑色的砚台碎成了几块,边角崩裂开来,像是一颗破碎的心。
沈砚青愣住了。他看着地上的碎砚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方砚台,陪伴了沈家三代人,见证了沈家的兴衰,现在,却被摔得粉碎。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方砚台的破碎,更是沈家尊严的破碎 —— 从今天起,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了。
苏玉容也哭了。她走到沈砚青身边,轻轻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阿青,别难过了,咱们…… 咱们还有彼此。”
沈鸿儒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的碎砚台,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又晕了过去。
“爹!” 沈砚青连忙扶住父亲,心里满是绝望。
李老根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工作队队员说:“好了,砚台已经没收了,咱们回去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只留下沈砚青、苏玉容,还有昏迷的沈鸿儒,以及一屋子的狼藉和地上破碎的砚台。
沈砚青抱着父亲,坐在冰冷的地上。苏玉容蹲在一旁,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砚台,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布袋子里。她知道,这碎砚台,是沈家最后的念想了,不能丢。
“玉容,” 沈砚青的声音沙哑,“咱们…… 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啊?”
苏玉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依旧透着一股坚定:“阿青,别灰心。只要咱们还在一起,只要爹还在,咱们就有希望。就算没有财产,没有尊严,咱们也要活下去 —— 总有一天,咱们会熬出头的。”
沈砚青看着妻子的眼睛,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他知道,妻子说得对,他们必须活下去。不管未来有多艰难,他们都要一起面对。
只是,他不知道,这 “熬出头” 的日子,还要等多久。而接下来,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更加艰难的生活 —— 他们即将被赶出自己的家,住进冰冷潮湿的牛棚,开始一段暗无天日的 “社会折磨”。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落在地上的碎砚台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希望,却又那么渺小,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