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男人慢慢地起了身。开了灯,在白得耀眼的光下,瞅着她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可以了吗?”她问。
“你说呢?”他清楚她的意思。
“老陈的事你还想怎么弄下去?”
“这要看你喽。”
她觉到了事情的艰难:“那封信交给我吧。”
“你觉得我能做这个主么?”
“你当然能的。”
他笑了笑,露出几分惬意之情。
“你用什么来报答我?”
“不是已经应了你了么?”
“就这么简单?”
“还想怎么样?”
“你觉得该怎么样呢?”
她望着那张狡诈的胖脸,心里一个劲儿犯恶心,但却是恼不得怒不得。已经付了高昂的代价,不可前功尽弃,就强装来一副笑脸:“高抬贵手吧,让我们一家人安生两年。”
“这好说,好说。”说着身子又贴了上来,手搭到她的肩上,“只要你别忘我……亲亲我。”
“把信给我。”
“给了你,从此就一刀两断?”
“你说,还要什么条件?”
“要你,要你以后常来……”
“……”
“不愿意?”
“你,也不能太过分了!”语气急躁。
他怕要鸡飞蛋打。拧劲儿大了,钢条也会断的。以往希求的那恩恋之情看来只是单方的愿望,她今天的来访仅仅是为了交易,交易就交易。想了想,说:“你再来找我三次,信就交你。”
“一言为定?”
“当然。我闫某说话没有不算话过。”
“好吧。什么时候我再来?”
等我高兴的时候,我会叫你。”
“好。那就再见。”
一星期后,姓闫的召唤了她。
一月后,副局长极不情愿地将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中,实在是恋恋不舍呀……从此二人形同陌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含污忍垢的她的内心的煎熬为丈夫的化险为夷所冲销,往后的日子但愿能平稳了。
不久,运动的烈火燃烧起来。革命群众奋起造“走资派”的反,闫某人被认定为“走资派”,被打翻在地。
母亲因是国民党军官的夫人,也受到红色潮流的冲击。
有一位革命群众曾隐隐约约发觉过她与他的秘密活动,就旗帜鲜明地撰写了一份大字报,张贴在局机关的大院里。
实情内幕显露,群众哗然。她得知了消息,晚间潜到大院里窥看,晦晦月光之下,见那通篇文字果然不是不着边际的虚拟,虽也有捕风捉影的成份,但不乏真凭实据,便觉有尖刀利刃戳心剌骨。
丈夫对这大字报的事暂且不知,但这等绯色新闻绝不会闷在墙中;丈夫知与不知暂且不论,这周围大众对自己的冷言碎语已让人难以自容。一生极爱护自己的脸面,此时真觉天塌地陷。以往那么多的冤羞耻辱都顶抗了过来是靠天无绝人之路的信念,是念着托尔斯泰的那句:“别气馁,纵使目前冰坚雪封,春天仍然到来,一切都将融化解冻!”的名言跋涉艰程的,而今,途崩路断……
夜深人静,伏案默坐,以泪洗面,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样的字句:
也有煎熬在冷酷的冬季
等不到春风拂来的时候
人的生力毕竟有限
也有面对火焰山借不到芭蕉扇的时候
现实比书本上写的更为残酷
当山穷水尽确无路的时候
我们该扔掉哲人的书
喝一杯甜美的酒
去跟死神握手
一连数日,她茶饭不思,精神萎靡。生,应当是春夏秋冬此来彼往,赤橙黄绿色彩斑斓的,哪怕寒冷的灰色长久地占着统治,只要不乏温与艳的希望也能勉强撑之。当只有了一个僵固的季节,一种永恒的色调,生的意义也就丧失,也就别无选择了。
别无选择!她瞅准了与死神握手的路!
平生喜喝葡萄美酒,后半生因为经济的制约,美酒很难沾唇了。她进到了一酒馆,欲以五角钱的奢侈买上一个醉,但,终是没有舍得,当晚,哀婉又不失潇洒地永别了人间。
咖啡屋里的宁静也是消费中的一种。因此光线以暗为宜。昏暗可以隐藏表情熨帖心境,渲染宁静。宁静是咖啡屋中的一种消费。然而,不知是哪位嬉皮士拨开了角落的音响,滚出来的又是很凶狂的曲子。她就觉得不怎么舒服。准就是这位先生,瞧那份样子,满身满脸的蠢笨之气,却套着雪白的西装,一条鲜红的领带,一条鲜红的裤子。大腿不停地抽嗦着,想是要魔舞一番了。在这狭窄的空间,在这寻求安宁的人们中间,嬉皮士甩着长发扭起来了。有一个跟随他的女人,这女人倒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跟这么个恶心男人真拥真抱地挺亲热。
她喝净了杯中的黑汁,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又有些舍不得屁股下舒适的座位。去哪儿呢?回家?家里的沙发很松软,床也很松软,但,这夜晚时分常有股说不清滋味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人真就是这么个贱骨头,热闹了嫌吵,孤寂了生烦……
那双男女尽情尽力目中无人地扭,这是现代风格?是自己老了,与时尚不吻了?如果是位事业心很强的现代人,是位思想深刻感情浓重的年轻人,也会喜爱这种歇嘶底里的舞蹈么?曾经作过这样的猜想,那些在舞台上撅屁肌耸肩膀,弓腰曲背浑身哆嗦着在吼在叫的艺人,思想大概会十分地浅陋。哲学家的气度该是深沉且忧郁的。思想的重负确实能将人的肉体压迫得僵硬老化。关注着人类的命运,思考着社会的进程,情感会在这多灾多难的思虑中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