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油漆斑驳的客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行驶着。它像个年过古稀的老翁,笨拙地拐着弯,气喘吁吁地爬着山,屁股后边冒着烟。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趴在地上爬不来的可能,但它还是哼哼唧唧地呻吟着朝前奔跑。
乖奴就坐在这辆车上。她跟着花瓶,要到洪家川市去,去给人家洗衣服挣钱。
那天,她回到家里,把止疼片给婆婆吃了。满满娘丑女捂着肚子说:“唉!人活啥哩?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受罪吗?还不如死了算咧。”
乖奴说:“娘,你可不能那么想。”
丑女道:“你叫我咋着想?我成天价说社会主义幸福得很,我倒幸福了几天?一个劳动日那么点钱。这还没有给架子上告的油多。吃的瞎,使的砸,咱都不嫌,咱庄稼人生来便是这样下苦的命。可老天爷为啥还要让我害病呢?人受罪不消说,还得花钱。不买止疼片买成盐,咱一家人要吃一个月。可钱从哪里来呢?”
乖奴说:“娘,看你说的。山不转水转。我看活人难道就能让尿给憋死不成!”
丑女说:“话好说,事难做。咱们在社里还不得憋死。前几年,多养几只鸡,多养几头猪,把自己窑院里树上的果子拿到外头去卖还成。这几年,我的肚子疼病又频繁咧,我也给你们帮不上忙咧!你能有啥法儿?”
乖奴道:“猪用嘴拱,鸡凭爪刨,各有各的本事。别看如今生产队把人困得死死地,可女人就有女人的办法。”
丑女摇了摇头,说:“办法?你个农业社的有啥办法?脸儿朝地。脊背朝天。鼻尖掉汗。尻子冒烟。不就混了个那吃不饱饿不死的一口饭。这年头,男人们都是干瞪眼,女人又有啥办法?尻子后面吊个架子车,挣死挣活的,男劳十分工,女劳只有七分,你倒说说。谁有啥办法?”
乖奴道:“哎呀娘,咱一天就蹴在这土窑里,外头的事儿不知道。你知道我今天买鸡蛋遇见谁了?”
丑女问:“你遇见谁了?”
乖奴道:“遇见花瓶了。”
“花瓶是谁?”
“是我的一个同学。”
“哪哒的?”
“驴脊梁。”
“她咋啦?”
“四五年不见,人家可阔了。屋里盖了三间瓦房,新铺新盖,可叫人眼红哩!”
“她干啥工作的?”
“人家在洪家川给人洗衣裳哩!”
这一说,丑女瞪起了眼,直勾勾地瞅着乖奴:“啥?你说啥?给人洗衣裳?”
“对,洗衣裳。”
“天哪,洗衣裳还能挣钱?”
这里缺水。吃的水都是地窖水,就是在窑院里打一个井似的水窖,天落了雨,水便流入里边去,封存起来,发酵沉淀后再吃用。遇见天旱,窖水不够吃用了,得到几十丈深的沟底去背去驮。因而水像金子一样金贵。山外不缺水的人嘲笑这儿缺水,说是这儿见了讨饭吃的宁给你一个蒸馍也不愿意给你一口水,并编了一段顺口溜,说——
出门别上那土坡,
到了那坡只害渴
娘胎里只洗一回澡,
一辈子光啃干蒸馍。
清早起来去洗脸,
两口子对面吐唾沫。
三十黑咧洗脚水,
初一早起还要熬汤喝……
这自然有过分夸张式的挖苦和调侃,但也说明了水的艰难。
由于缺水,这儿的人分外珍惜水。有个笑话,说这儿有个人到山外去,看见大平原上的人用辘轳把水用桶绞上来,扳倒一倒,水便向地里流去,他不禁在心里骂道:“好驴日的,不嫌造孽,把这么清的水往地里倒!”骂过了又想了想说:“人家大概是在晒水吧?”他以为水也像某些菜一样,可以晒干以后贮藏起来的。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骂错了人,心里很愧疚。他想办完事以后,给人家好好说说,把这儿的“干水”带上些回去。结果,遭到了一群人的嘲笑。他闹了个大红脸。
正是因为缺水,他们很少洗衣裳,即使洗,也到涝池(下雨时的雨水流到村口一个大池塘里,这个大池塘就叫涝池)去洗,或是到沟底的泉边去洗。由于很少洗衣裳,加之认为洗衣是妇女一件应做的家务活儿,根本不知道洗衣还可以挣钱,简直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
乖奴一看婆婆惊奇成那个样子,不由得抿着嘴儿笑了,说:“娘哎,看把你稀罕的!花瓶说,那煤矿全是大男人。男人粗,出蛮力行,就是不爱洗衣裳,也不会洗衣裳……”
“那人家就没个媳妇?”丑女问。
“有是有的,但都在农村老家,不在跟前。”
“噢……”丑女像是明白了一点儿。
“人家花瓶在那里洗了快三年了,说是一天要挣三四块钱呢!”丑女一听,眼又睁大了:“比咱上一个月满勤还都多!”
“所以我就思量着,”乖奴拉着婆婆的手,说:“咱何必要死守着这窑里?我没别的本事,衣裳还是会洗的!”
丑女想了想,说:“可也是的。”
“这么说,你也是愿意我去的了?”乖奴忙说。
“能给咱挣钱,这自然是好事么。只是没出过远门,洪家川又离得这么远。俗话说,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那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可咋样落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