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时的梆子声在荒原尽头隐没时,乌云恰好吞掉了最后一弯残月。官道旁的破茅屋顶上,三柄淬了寒芒的短刀同时出鞘,刀身与夜雾相触,凝结出细碎的冰碴——这是“影卫”的标识,江湖人闻之丧胆的死士,从不留活口。
茅屋内的烛光昏黄如豆,将肖琪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老人正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半块断裂的玉佩,玉佩上“南宫”二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能看出刻痕间的力道。他望着窗棂外浓如墨的夜色,喉结滚动,沙哑的声音混着咳嗽溢出:“燕儿,今日是你生辰,我温了点米酒,你……回来尝尝吧。”
话音未落,屋顶的茅草突然被劲风掀起,三道黑影如鬼魅般坠下,短刀直刺桌案后的老人。肖琪看似迟缓的动作骤然变快,枯瘦的手掌拍向桌底,一柄藏在夹层的玄铁剑应声弹出,剑刃擦着烛光划出一道冷弧,“铛”的一声挡住三柄短刀。火星溅在泛黄的宣纸上,烧出三个细小的洞。
“肖老鬼,藏了二十年,终究还是被我们找到了。”为首的黑影面罩下传出阴恻恻的笑,“镇北侯有令,取你项上首级,换南宫燕的尸身下落。”
肖琪的瞳孔猛地收缩,玄铁剑陡然发力,将三人逼退半步。他的背脊不知何时已挺直,佝偻的身形竟透出几分将军的威严,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镇守雁门关的那个少年将军。“你们不配提她的名字。”老人的声音不再沙哑,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二十年前雁门关一战,你们欠的血债,今日该还了。”
黑影们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有如此身手,对视一眼后再次扑上。短刀如毒蛇吐信,专攻肖琪周身要害。茅屋内空间狭小,玄铁剑施展不开,肖琪索性弃剑,左手成拳砸向左侧黑影的太阳穴,右手扣住右侧黑影的手腕,借着对方的力道将短刀转向,直刺中间黑影的胸口。
“噗”的一声,短刀穿透黑影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肖琪的粗布衣衫上。他毫不在意,反手拧断右侧黑影的手腕,听着骨骼碎裂的脆响,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左侧黑影的拳头已到眼前,肖琪侧身避开,手肘狠狠撞在对方的肋下,只听“咔嚓”数声,黑影软倒在地,口中涌出黑血——那是影卫惯用的毒,此刻却溅了自己一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具尸体便横在茅屋中央。肖琪捡起玄铁剑,用黑影的衣袍擦拭剑刃上的血迹,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烛火摇曳中,他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嘴的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
他蹒跚着走到桌前,将玄铁剑插回桌底夹层,然后小心翼翼地抚平被火星烧出洞的宣纸。月光不知何时已从乌云后探出头,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照亮了角落里“雁门关”三个小字——那是南宫燕当年亲手写的,笔迹娟秀却带着几分英气。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的雁门关,大雪封山,楚军十万大军压境。肖琪是守关的副将,南宫燕是随军的医官。她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总爱穿着一身银甲,提着药箱穿梭在军营中,雪地里的一抹银白,成了肖琪灰暗军旅生涯里唯一的光。
“肖副将,这是我熬的驱寒汤,你快喝了吧。”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南宫燕裹着厚厚的披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递到他面前。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雪粒,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听说你三天没合眼了,再熬下去,不等楚军打进来,你就先倒下了。”
肖琪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他不善言辞,只闷闷地说了声“多谢”。南宫燕却不在意,指着远处的雁门关城楼:“我爹说,等打赢了这仗,就奏请陛下,让我们……”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城楼下的喊杀声打断。楚军突然发动总攻,箭雨如蝗,密集地射向城楼。
“小心!”肖琪一把将南宫燕扑倒在地,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发髻钉在城墙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他拉起她,将自己的头盔戴在她头上:“这里危险,快回医帐去!”
“我不走!”南宫燕倔强地摇头,从药箱里拿出绷带,“将士们都在拼命,我不能躲在后面。”她踮起脚尖,帮肖琪系好松动的盔甲系带,“你要活着,等打赢了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那天的仗打得格外惨烈。楚军架起云梯攻城,肖琪提着玄铁剑在城楼上厮杀,每一剑都带着血光。他看到南宫燕在城楼下的医帐前,不顾危险地抢救伤员,银甲上沾满了鲜血,却依旧挺直着背脊。直到夕阳西下,楚军终于退去,雁门关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肖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找南宫燕,却只看到打翻的药箱和半块断裂的玉佩。士兵说,最后看到南宫燕跟着一队楚军的残兵往西山去了,像是被掳走了。肖琪疯了似的带着人去追,却只找到满地的血迹和楚军的尸体,南宫燕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镇北侯得知女儿失踪,当场吐血昏迷。临终前,他握着肖琪的手:“帮我找到燕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那天起,肖琪便卸甲归田,带着半块玉佩,走遍了大江南北,整整二十年,从未停歇。
“咳咳……”剧烈的咳嗽将肖琪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米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的空位上。“燕儿,他们又来问你的下落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疼痛,“我知道你还活着,对不对?不然这二十年,我怎么会总能梦到你穿着银甲,站在雁门关的雪地里对我笑。”
月光渐渐移到桌案中央,照亮了砚台里早已磨好的墨。肖琪颤抖着拿起毛笔,饱蘸浓墨,笔尖悬在宣纸上许久,才缓缓落下。“忆南宫燕”四个大字苍劲有力,笔锋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怆,仿佛将二十年的思念都倾注在了笔尖。
他望着这四个字,眼前渐渐浮现出南宫燕的模样。她在雪地里递给他驱寒汤,在城楼上帮他系盔甲,在医帐前对他说“你要活着”。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满手的月光。
“多少爱,重现记忆中。”肖琪喃喃自语,毛笔在宣纸上挥舞,“音容笑貌跃眼前,白驹过隙无影踪。双眼已朦胧!”词句间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泣血,道尽了二十年的思念与牵挂。
写完最后一个字,肖琪将毛笔猛地甩在桌上,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朵黑色的花。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浅笑。仿佛看到南宫燕穿着银甲,提着药箱,从月光中走来,对他说:“肖副将,我回来了。”
烛火“噼啪”一声,烧到了烛芯尽头,茅屋瞬间陷入黑暗。只有桌上的那首词,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连同那半块玉佩一起,诉说着一个跨越二十年的等待。老人靠在椅背上,再也没有醒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终于在梦中见到了他等了二十年的那个人。
天快亮时,一阵马蹄声从官道传来。一个身着银甲的女子勒住马缰,望着茅屋内的黑暗,握紧了手中的半块玉佩——那玉佩的断口,与肖琪桌上的那半块,恰好吻合。她身后跟着一队精锐的士兵,盔甲上刻着“雁门关”的标识。
“将军,这里就是肖老将军的住处。”亲兵低声说道。
女子推开车门,走进茅屋。看到满地的尸体和靠在椅背上的肖琪,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蹒跚着走到桌前,看到那首“忆南宫燕”,泪水终于决堤。
“肖大哥,我回来了。”她跪在老人面前,声音哽咽,“二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窗外的朝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进茅屋,照亮了女子银甲上的“南宫”二字。桌上的宣纸上,墨痕未干,与女子的泪水交融在一起,晕开一片温暖的水渍。有些等待,纵使跨越二十年风霜,终究会迎来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