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石矿区的黎明是被煤烟呛醒的。那烟不是寻常的烟气,是混着硫磺与铁屑的浓浊,像无数只冰冷的手,顺着矿道裂缝往人肺里钻。铁蛋蜷缩在废弃矿道的裂缝里,后背抵着潮湿的岩壁,喉头一阵阵发紧,涌上的铁锈味痒得人想咳,却只能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气都带着颤,生怕惊动了外面巡逻的脚步声。
他透过指缝往外看,心跟着灰黑色的烟柱一起揪紧。那烟从主矿道的烟囱里翻滚而上,在铅灰色的天空里撕开一道丑陋的口子,边缘还挂着没烧透的煤渣,簌簌往下掉。有火星裹在烟里飘过来,落在脚边的煤渣上,“滋啦”一声烫出个焦黑的小点,连带着空气都泛起股焦糊味。
岩壁上渗的水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滑,冰凉刺骨,可额头却冒出汗来。远处传来矿车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夹杂着黑石帮打手的呵斥,铁蛋把身子往裂缝里缩得更紧,指尖抠进岩壁的缝隙,那里藏着昨晚摸来的半块煤,是今天换窝头的指望。烟柱还在疯长,像条黑蛇直窜上天,把刚冒头的晨光都吞得干干净净。他盯着脚边那几个被火星烫出的焦黑小点,突然想起娘说的“烟带火星,顶子要塌”,指节不由得攥得发白。
“烟带火星,顶子要塌。”
母亲生前的话像刻在骨头上的纹路,突然在脑子里炸开。铁蛋猛地缩回头,后背贴紧冰冷的岩壁。果然,不过三息功夫,头顶传来 “咔嚓” 的脆响,几块碎石砸在他刚才蹲坐的位置,扬起细如粉末的煤尘。
他这才松了口气,摸出怀里的铁皮罐,昨晚藏的半块窝头还带着体温。啃了两口,粗糙的麸皮剌得嗓子生疼,他便凑到渗着水的岩壁边,用手掬起水来喝。指尖触到水的瞬间,矿道深处传来蒸汽管道排气的嘶鸣声,震得岩壁嗡嗡发颤。
铁蛋腾地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煤渣。
今天得摸到三号煤层。那里的煤块细密,燃烧时烟少,黑石帮的巡逻队查得最松。他猫着腰钻进矿道的岔路,耳朵贴在岩壁上听,远处传来矿工们拖煤车的号子声,夹杂着皮鞭抽打的脆响和咒骂。
“快点!磨磨蹭蹭想挨电棍?”
是黑石帮的 “刀疤脸”。铁蛋屏住呼吸,往更窄的夹缝里缩了缩。刀疤脸的皮靴声越来越近,靴底碾过煤渣的 “沙沙” 声像砂纸擦过神经。他摸到腰间的生锈齿轮,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边缘被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掌心发疼。
“妈的,烟太大了,去看看通风口。” 刀疤脸的声音远了些。铁蛋数着脚步声,直到确认对方拐进另一条矿道,才像只受惊的野猫窜出来。
他对这里的每一寸岩壁都熟得像掌纹。左手边第三块凸起的岩石是 “敲门砖”,敲上去声音发闷,说明后面是空的;往前七步,地面有块松动的石板,掀开能看到积着水的凹坑,那是他藏偷来的煤块的地方。
此刻,他正贴着岩壁快走,指尖划过煤层的断面。突然停住脚步,耳朵凑过去,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沉而闷,像敲在实心木头上。铁蛋眼睛亮了,这是厚煤层的声音。他抽出别在腰后的小铁铲,顺着煤层的纹路往下挖,煤块簌簌落下,很快就在怀里的布袋里堆起一小堆。
就在这时,蒸汽管道的嘶鸣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更刺耳。
铁蛋心里一紧。正常排气是有规律的,这种急促的嘶鸣,十有八九是巡逻队要换班了。他加快动作,铁铲挖煤的声音在空荡的矿道里格外清晰。突然,远处传来说话声,越来越近。
“刀疤哥,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
“屁动静,顶子塌了块石头而已。赶紧走,赵管事要查岗了。”
铁蛋猛地将布袋塞进石缝,用煤渣盖好,自己则像壁虎一样贴在岩壁的阴影里。两个黑石帮的打手晃了过去,电棍在手里甩得 “啪啪” 响,蒸汽步枪的枪管上还挂着矿工的破草帽。
等人走远了,铁蛋才敢大口喘气。他靠在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怀里的齿轮硌得更疼了。
母亲就是在三号煤层出事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烟,带着火星,顶子塌了。黑石帮的人说她 “违规操作”,连尸首都没捞出来,只给了他这个齿轮,说是 “抚恤金”。
“铁蛋,记住,煤烟里藏着眼睛。” 母亲最后一次摸他头时,掌心的温度和现在岩壁的冰冷重叠在一起,“看烟的方向,听风的动静,就能活得比谁都久。”
他摸了摸齿轮,把剩下的半块窝头塞进嘴里。远处的烟囱还在喷吐煤烟,火星在灰黑色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铁蛋攥紧了拳头。他要活下去,活得比黑石帮的人更久。
日头爬到矿区的烟囱顶上时,铁蛋摸到了藏煤的石缝。
布袋里的煤块还温着,他把一半倒出来,用破布包好塞进怀里,这是要换食物的。另一半则埋得更深,压上几块石头。做完这一切,他顺着通风管道的缝隙往外看,正好瞧见伙房的烟囱在冒烟。
换食物得找 “哑叔”。
哑叔是矿区的老矿工,十年前被蒸汽锤砸坏了喉咙,说不出话,只能在伙房帮着烧火。他总偷偷给铁蛋留些窝头,有时还会塞个烤红薯。但这事要是被黑石帮发现,轻则一顿打,重则像母亲那样 “顶子塌了”。
铁蛋贴着围墙根溜到伙房后面,敲了敲柴火垛的第三根木柴。这是他和哑叔的暗号。柴火垛动了动,哑叔的脸露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沾着烟灰,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比划着问:“巡逻队?”
铁蛋摇摇头,掏出怀里的煤块。哑叔接过煤块,掂量了一下,转身从怀里摸出两个窝头和一小袋盐。交换的瞬间,哑叔的手碰到了铁蛋腰间的齿轮,突然顿了顿,指腹在齿轮的纹路里摩挲了两下。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铁蛋,然后往主矿道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指了指天。
铁蛋懂了。哑叔是说,今天黑石帮的 “大头目” 要来,让他别往主矿道附近凑。
“知道了。” 铁蛋小声说,把窝头塞进怀里。哑叔却拉住他,从柴火垛里抽出一根磨尖的铁条,塞到他手里。铁条上还带着温度,显然是刚从灶膛里拿出来的。
“防身。” 哑叔用口型说。
铁蛋点点头,揣好铁条正要走,突然听到主矿道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蒸汽步枪上膛的 “咔咔” 声,还有人在喊:“赵管事来了!都把腰挺直了!”
他心里一沉,猫着腰躲到伙房的铁皮桶后面。
只见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簇拥着一个胖子走过来。胖子穿着丝绸马褂,手里把玩着一根镶金的马鞭,靴子上连一点煤渣都没有。他就是赵管事,黑石矿的实际掌控者,七大家族里赵家的旁支。
“烟太大了,” 赵管事皱着眉,用马鞭指着烟囱,“通风设备怎么搞的?想闷死老子的矿工?”
刀疤脸连忙哈腰:“是是是,这就去修。您放心,保证不耽误产量。”
赵管事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路边的矿工。那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背驼得像虾米,看到他就像看到鬼一样,头埋得更低了。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年轻矿工身上,那矿工的煤车陷在泥里,正拼命往前推。
“废物!” 赵管事一鞭子抽过去,正打在矿工的背上。“连辆车都推不动,留着你浪费粮食?”
矿工疼得闷哼一声,却不敢停。赵管事的马鞭又要落下,铁蛋突然听到怀里的齿轮 “哐当” 响了一声,刚才太急,没塞好,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赵管事的脸沉得像要滴出水来:“谁在那儿?”
铁蛋心脏狂跳,转身就想跑。但刀疤脸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甩到赵管事面前。
“妈的,是这小崽子!天天在矿道里偷煤!” 刀疤脸抬脚就要踹。
“等等。” 赵管事拦住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铁蛋,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齿轮上。“这东西哪来的?”
铁蛋死死咬住嘴唇,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