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是三间草房,坐落在镇西的老鹳河边。老鹳河上,原来有数不清的水磨坊,随着电动磨坊的出现,水磨坊逐渐消失殆尽,上下一百多公里,就剩这一处磨坊了。
去磨坊是一条田间小路。出了镇子,是菜地,一家一户的菜园子都在这里,一块块,一畦畦,青的青,白的白,绿的绿,那些没有种上的空地,土壤已深翻过,大多还泼了大粪,黑乌乌的,间杂着一些白的手纸,风一吹,鸽子翅膀一样一扇一扇。虎跑川蹙着鼻子小跑过去,到麦田之间,才放缓了步子,喘一喘气,不是虎跑川矫情,是那气味太浓了。麦田是一块块新犁的,已经耙得平展展的,细碎碎的,就等着耧麦种了。再往前,下过一道土坎,是水田。伏牛山腹地一年只能种一季水稻,地不能闲着,也要种小麦。水田湿度大,犁起的泥土垡子,明晃晃的,湿漉漉的,不能急着耙,一耙就成粘疙瘩了,只能撂在那儿风刮日晒,等到半干时,才能上耙耙一耙,然后,直接撒上麦种,再耙几遍就行了。耙不碎的坷垃,只能等到冬天雪冻风化了。
看到水磨坊,虎跑川不免一阵心酸。当年,他妈就是在这里磨面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疼,不待磨完,就生下了他。命运真是捉弄人,到头来,自己竟要回到这里来讨生活。虎跑川拿袖子搌了搌眼泪,依然朝磨坊走了过去。很显然,磨坊已有好多年没有修缮了,房坡上的稻草业已灰枯,还塌了一个窝,尽管没塌洞,漏雨是肯定的。窗子还是几根鸡蛋粗的木棍竖在那儿,只是被人用稻草塞堵着,大概是为了防风。柴门虚掩着,门板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仍然炸着一指宽的缝儿,只是木质更加灰白枯朽了。
跒进磨坊,虎跑川被吓了一跳。后墙角的稻草窝儿里,蜷缩着一个小姑娘,正惊恐地望着自己。小姑娘很瘦,正因为瘦,眼睛显得格外大,格外黑,像两个黑洞。虎跑川往前移了移,看到小姑娘有些发抖,忙说,别怕,叔叔不是坏人。小姑娘依然在抖,依然惊恐地望着,虎跑川突然想到行李卷里给孩子们捎的糖疙瘩还在,忙放下解开,取出几粒来,放在手心上伸过去,说,来,吃糖。小姑娘没动,依然蜷缩着,依然惊恐地望着他,只是细长的脖子上的小小喉结不住地滚动着。虎跑川伸了一会儿,叹口气,把糖放在地上,走出了磨坊。
虎跑川在镇子上转了一圈,买了锅碗瓢勺,还有盐和面。对虎跑川来说,有了这些,就足够了,至少可以不饿肚子了。虎跑川回到磨坊时,那个小姑娘依然在那儿蜷缩着,地上的糖没了。虎跑川冲小姑娘笑了笑说,饿了吧,叔叔这就给你做好吃的。虎跑川把东西放在磨盘上,去外面抱回三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在门后的墙角处支起锅,从磨坊的水槽下接了两碗水添在锅里,这才想起还没有柴禾,忙出去捡。
靠河一边是一片柳林子,虎跑川很快捡了一拤子干柳枝回来。虎跑川做了一锅面疙瘩,因为只有一只碗,给了小姑娘,他只能用饭勺吃。筷子也是一双,给了笑姑娘,自己折了两根细柳棍,凑合着用。小姑娘大概是饿极了,也不怕烫嘴,喝得呼噜呼噜响。虎跑川说,慢点吃,锅里还有。小姑娘依然喝得呼噜呼噜响,很快喝完了一碗。虎跑川又盛一碗递过去,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姑娘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妈早上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我哥哥去找妈妈了。
虎跑川又问,你们是哪儿的?
小姑娘说,山那边的,夏天涨大水,把我爹和房子冲跑了,我们到镇子来找大爹,谁知大爹娃子多,过得也不好,我妈就把我们领到了这儿。
虎跑川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大爹,就是龙书才,就是自己几个娃儿们的大。
天渐渐暗下来,月亮渐渐升起来,星星也一个个蹦了出来,天空开始热闹了,大地却渐渐寂静了。天地阴阳就这么转换了,这种转换是必须的,只有转换了,才有新的一天,世间万物才有新的期盼和希望。虎跑川靠着磨盘的底座,思考着自己的明天。重操旧业,继续做回货郎吗?不行,肯定不行!虎跑川回来的路上,没有碰见一个货郎,走过的村子,好像都有了代销点,有的村子还不只一个,谁还会买一个货郎挑子的小杂货?倒腾山货还行,可上哪儿弄本钱呢?没有本钱,再好倒腾,也等于零!
虎跑川正想着,那小姑娘突然说,妈妈回来了。小鹿一样一跃而起,欢快地跑了出去。
虎跑川听到小姑娘说,妈妈,屋里来了个叔叔。虎跑川没有听到回来的女人说话,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应该说是跳了进来。由于天黑,虎跑川看不清女人的模样,从身材看,有些瘦小,不像付彩琴一样高大魁梧。那女人一跳进来,便大声吼道,你是谁,怎么,要抢地盘吗?要抢也要看老娘答应不答应,赶快滚,打哪儿来,滚哪儿去!虎跑川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竟如此厉害,简直就是一个母老虎,发狂的母老虎。虎跑川不得不站起来小心应对。那女人见虎跑川站起来,不等虎跑川发话,又厉声说,怎么,想打架?我不怕你,就是鸡蛋,也要碰你一身黄汤子!
虎跑川不急不慢地拍拍屁股,走近一步说,大妹子,消消气,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跟你抢地盘的。
那女人问,那你来干啥?虎跑川说,这磨坊是我十块钱买的,我回来住,有啥不妥吗?
那女人一听,身子一晃,面条一样软了,虎跑川急忙上前去扶,没扶住,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恰在这时,小姑娘和她哥哥走了进来,见妈妈倒在地上,小老虎一样扑上来,撕扯起虎跑川,哭叫着质问,你把我妈妈怎么了?你陪我妈妈,你陪我妈妈!
救人要紧,虎跑川一扑摔,甩开两个孩子,急忙过去扶起那女人,吩咐男孩说,快去弄一点水来。
那男孩慌忙拿起瓷碗,跑过去,在水槽口接了半碗,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递给虎跑川。虎跑川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噙在嘴里,一扭头,对准那女人的脸面,噗!喷了下去。那女人只是一个激灵,依然紧闭着双眼。见状,虎跑川放下碗,用拇指使劲掐住人中,良久,那女人才哼了一声,慢慢醒过来。
虎跑川见女人醒过来,赶紧要扶她到稻草铺上歇息。谁知,那女人猛一扑摔,推开虎跑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拉起两个孩子,便往外走。虎跑川一愣,赶紧追了出去。
虎跑川站在磨坊前的场院边,望着一高两矮三个瘦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抬头望了望夜空里的星星,还有那镰刀一样的一弯下弦月,无奈地摇了摇头,折身走回了比外面更暗的磨坊。虎跑川靠着后墙根坐了一会儿,觉着无趣,打开行李卷,将褥子铺在稻草上,抖开被子躺下去。监狱的生活单调,可以说是死板,夜里十点钟熄灯,还没有瞌睡,瞌睡早在白天睡完了,脊梁都睡疼了,只能靠着墙坐,坐得久了,也无趣,还是躺下好,慢慢地,就养成了习惯,睡前必须靠墙坐一会儿。虎跑川刚坐不一会儿,突然,有人敲门。咚咚咚!咚咚咚!急促,却没有多少力道。虎跑川问,谁呀?外面应道,是我,叔叔,快救救我妈妈。是那个小男孩的声音,尽管带着哭腔,虎跑川还是听了出来,应该说是判断了出来。虎跑川一跃而起,几乎是冲过去打开了门。虎跑川急急地问,在哪儿?快走!门也顾不得关,跟着小男孩一路小跑起来。
那女人从磨坊出来后,拉着孩子朝镇子走,走上水田那边的土坎,忽然想到镇子也没有去处,便向折回来,沿河边向黑龙河拐去。镇子外有一座水泥拱桥,彩虹一样架在黑龙河上。拱桥两端各有三个小拱洞,从外向里,由大到小,整齐地排列着,虽不背风,却可以避雨,说不上是一个好去处,却是他们母子三人没有选择的选择。
天黑,尽管有月亮,依然看不清河滩上若有若无的小路,加上到处是圆蛋嘟噜的石头,没走多远,那女人就被绊倒了。可能不是被绊的,是她太虚弱了才摔倒的。她昏厥了。任一双儿女怎么哭喊,摇晃,她都无法醒来。小男孩最后想到了虎跑川,哭着跑来了磨坊。
虎跑川赶到时,那女人依然昏厥着,他二话不说,抱起来就往镇卫生院跑。
卫生院在镇子靠黑龙河一边。说是卫生院,其实比一般卫生所大不了多少,平时,也只是看看小病小灾,大病还得去县医院。卫生院夜里有一名医生一名护士值班。今儿个,卫生院刚收治了一个被蜂蛰的病人,几个医生刚给处理好,送进病房输液。虎跑川知道,这个时候是山里人采摘葫芦苞的时候,也是被蜂蛰的高发期,每年都会有人因救治不及时而死去。葫芦苞是山里人的叫法,就是马蜂窝,因样子像葫芦而得名。每年的中秋节前后,葫芦苞里的蜂儿子最多,一个就能弄几斤或十几斤,拿到县城,就是几块十几块的收入,够一年的盐钱或几个娃子的学费。所以,再怎么危险,都有人愿意去冒。
虎跑川远远地就叫喊救人,一走进医院,立马就有几个医务人员围上来。一个年长的医生,翻了翻女人的眼皮,拿听诊器听了听胸口,问,你爱人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我,我……虎跑川突然结巴起来,脸憋得通红才憋出四个字,我不晓得。
医生训斥道,你这男人咋当的,连自家女人吃没吃饭都不关心,要你这种男人何用!
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说,我妈三天没吃东西了。
医生对虎跑川说,她没病,是饿的,我现在给她开两支葡萄糖先喝一下,你赶紧再给她弄点吃的。
虎跑川说,多开两支吧。
医生问,姓名。
虎跑川说,虎跑川。
医生说,她叫啥。
虎跑川说,不晓得。
医生生气地说,你除了会说我不晓得,还会说别的吗?连自己女人都不知道叫啥,真有你的。
她不是我女人。虎跑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但医生还是听到了,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虎跑川知道,那里面有赞许,更多的是疑怀。
小男孩说,我妈叫段彩芹。
这时候,虎跑川才知道这个瘦小又漂亮的女人的名字,居然跟自己的婆娘重名不重姓。其实,也不重名,一个是琴弦的琴,一个是芹菜的芹,一个高雅,一个实惠。当然,这仅是字面而已。
喝过葡萄糖,段彩芹渐渐苏醒过来,虎跑川也已按医生的吩咐在外面做了一大碗面疙瘩端了回来。吃了一碗面疙瘩,段彩芹有了力气,又拉着两个孩子要走,虎跑川一把拉住说,哪儿都别去,跟我回磨坊!
段彩芹愣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女儿,没再说什么,跟着虎跑川回了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