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跟在族长身边的古兆光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惨状惊吓得目瞪口呆,心如刀铰一般的抽搐着,疼痛着,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一股怒火在心底升腾。
面对这种让人撕心裂肺的悲痛场景,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他们攥着拳头愣在了那里,好长时间不知所措。等到头脑清醒过来,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族长古松明的身上。
祖坟被别人给挖了,这是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族长古松明的眼中射出两道深绿色的光芒,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吼道:“狗娘养的,姓丁的,老子操你祖宗,灭了你全族!”
古松明说完便颓然地蹲了下去,双腿跪在地上,用手抖抖索索地捧起一抔黄土,然后将头用力撞在一块石碑上,嚎陶大哭起来。
他的额头顿时浸出一片殷红的鲜血,可是他的身体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心中除了愤怒和仇恨再没有别的。他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缓缓地抬起头来,猛地一掌将身旁一棵胳膊般粗细的小树击成两截。
又过了一会儿,古松明从地上立起身子,将古兆光和另外几个年轻后生叫到身边,简单交待了一番,便一挥手,高声对众人喊道:“走,找姓丁的畜牲算账去!”言毕,便领着这一帮怒不可遏的族人,骂骂咧咧地向湾里村丁家祠堂奔去。
7.
长湖町距湾里村丁家祠堂只有伍华里的路程,中间隔着蒸水河。族长古松明迈着大步在前头走着。这个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身子骨却还是那么硬朗,他是古氏家族第十三代族长,年轻时也曾是一条威震遐迩的硬汉子。有一回,他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只半大的老虎,因此而名扬乡里。
那是民清之交,有一年的八月,秋风自北向南越过南岳衡山,把湘江流域广袤的原野吹得一片枯黄。
天气开始变凉,大雁纷纷南飞。农民早早地收了稀薄的庄稼之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进入秋藏后的农闲时节。
妇女们开始准备过冬的衣被,男人们则做点零星的杂事,或者干脆蹲在禾场上晒着太阳聊天,乡村呈现出一派悠闲的气氛。
古氏家族自古以来便有着勤劳俭朴、正直发奋的传统,即使是在农闲时节也没有人在家闲着。他们或做一些修理屋宅农具的工作,或是整理田间的沟渠,或到雨母山上去猎捕獐麂豺兔,采集山中野味。尤其是这狩猎,更是男人们最乐意从事的活动,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鸟枪土铳,一到秋收之后,就三人一伙五人一帮,扛着猎枪到山上转悠。也有胆大的,孤身一人就进了山。
那天,古松明和族兄古和义两个人带着干粮和猎枪,早早地走进了雨母山的密林之中。他们来到一片尚未完全长成的松树林,然后攀过一座山梁,眼前有一条小溪在错落的大石块之间缓缓流淌。因为是秋天,水量没有春夏那么充沛,原来淹没在流水中的卵石暴露在水面之上,那些原本湿润溜滑的青苔在阳光的照射下干枯得卷了起来。
天空飘浮着灰色的云朵,云块在地面投下一片片硕大的阴影。这迅速移动的云影使山坡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沉郁意味。
他们在小溪边一块大石头旁停了下来。古松明一面观察四周的地形,一面聆听林子里的动静。可是,四周静得出奇,甚至连鸟的叫声也没有,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凝重而又郁闷。
凭着以往的经验,古松明感到有种不祥的气息正在降临,危险在悄然迫近,但他又不知道是什么危险,反正他感觉有种不祥之兆。为了稳妥起见,古松明示意古和义转到离他不远处的另一块大石头的背面躲起来,他自己则藏在原来这块石头下面屏息观察。
古松明从石头后面探出头去,手中的猎枪也随着眼睛的扫视而悄悄移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让两个以打猎为乐的男人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8.
突然间,从古松明右侧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随即刮起飒飒的冷风。还未等他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随即自己右腿发出的一阵火辣辣撕心的痛感,一只浑身有着黄黑条状花纹的半大老虎已从他身边飞窜而起,也许是石头的遮挡,老虎的利爪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抓了一下,撕下一大块皮肉,纵到石块的另外一侧去了。
古松明只觉得右腿火烧火燎地疼痛,撕破的裤腿处露出鲜红的伤口。慌乱中,他手中的土铳也掉到了地上。藏在另一处石块背后的古和义望着这番情景,心儿立马提到了喉咙尖上。他来不及屏息瞄准,便匆忙地朝着老虎的方向放了一枪。随着这一声枪响,冒起一股剌鼻的硝烟,几十粒铁砂散射而出。老虎的尾巴被铁砂击中,断了一截掉在地上。这只饥饿已极的老虎大吼了一声,丢下半截尾巴纵身朝枪响的方向飞窜过去。
古松明稍许迟疑了一下,随即猛然清醒过来。他趁机从石块后面一跃而起,反手自腰间解下一柄尺来长的短把双刃尖刀,绕到了老虎的侧面。
老虎没有扑着古和义,看到完全暴露在外的古松明,便掉转身子重新向古松明这面扑过来。古松明忍着疼痛赶紧蹲下马步,双手紧握尖刀,朝凌空而来的老虎猛力刺去。老虎一扭脖子,尖刀在老虎的一只前腿上重重地划了一下,巨大的冲击力将古松明撞出好几米远。还未等他站稳脚跟,老虎又张着血盆大口,舞动锋利的爪子,对着古松明的脑袋打过来,眼看就要扑到了古松明的身上。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古松明机敏地一闪身子,躲过了老虎的进攻,在老虎飞身从他侧旁扑过的一刹那,伸出右手,将手掌从老虎的几颗大牙之间直捣它的口中,五个铁爪一般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老虎的舌头。他猛地往外一扯,半截滑溜溜、粘乎乎的虎舌被拖了出来。古松明顺势举起左手的尖刀,正欲割断老虎的舌头,不想虎头使劲一晃,舌头连同古松明的手掌一起拉回到口腔之中。老虎挥舞的利爪在古松明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一股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流了出来,浸湿了半截衣袖。
古松明屏住呼吸,仍然死死抓紧老虎的舌头不放。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左手举起尖刀向老虎的一只眼睛狠狠刺了下去。老虎疼痛得张开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鲜血直流。古松明随之抽出了右手。可是尖刀却紧紧地扎在了老虎的眼窝子里面拔也拔不动,已经被额骨卡住了。
9.
老虎疼痛得张牙舞爪地拼命扑腾,眼看就要将古松明压倒在地上。而此时的古和义已经在一旁被吓慌了神,只知道哇哇直叫,不敢上前。
古和义战战兢兢地举着猎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绕来绕去竟不知如何开枪。
古松明感到死神巨大而黑暗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一股拼死的力量从他的心头爆发了出来,只见他挥起拳头对准老虎的另一只眼睛猛力地一击。
在老虎眼冒金花,嘴喷白沫的当口,古松明一个鹞子翻身滚到了原来藏身的那块大石头旁边,顺手拾起了地上的猎枪。
经过几个回合的搏斗,老虎也有些精疲力衰了,加上眼窝子里头插着一把钢刀,血流如注,疼得它“噢噢”地吼叫。
老虎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忽然又是纵身一跃,重新朝古松明窜了上来。因为距离太近,猎枪已经派不上用场。古松明不敢与老虎正面相遇,于是他侧身朝旁边的小溪滚下去,打算跑到对面的密林里去。
当他滚到溪中的时候,老虎也追了上来。只见它腾空一跳,伸着一双前爪就来抓扯古松明的肩膀。古松明立即蹲下身子,闪身一跳,老虎扑了个空,强大的惯性使它向前直冲,正好撞在两块大石头之间的夹缝里。几乎是与此同时,古松明箭一般地纵身飞扑过去。
他骑在老虎的背上,双手死死攥住老虎的额头,以泰山压顶之势,用尽全力将虎头按在石缝下几尺深的溪水里。老虎的头整个的卡在了溪水中的石缝里,四肢还在疯狂地乱扒乱蹬。
古松明用双腿夹住老虎的身躯,紧紧揪住老虎的头不放,将它死死按在石缝下的溪水里不能动弹。虎爪不停地拍打着鲜血染红的溪水,拼命地争扎。
不知过了多久,老虎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下去。古松明赶紧拔出扎在老虎眼窝里的尖刀,在它的脖子上连刺了几刀。直到老虎完全没有了动静,古松明这才扔下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卟咚”一下,整个身子便无力地、重重的倒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此刻他才感到疲惫不堪,伤口钻心的疼痛,四肢麻木无力,头脑一阵眩晕,不省人事。
躲在远处石头后面的古和义见古松明和老虎都倒下去了,心惊胆颤地走过来,抱起浑身透湿、到处是粘糊糊的血迹的古松明。
古松明缓慢睁开眼睛,望了望一旁仍在微微喘息的老虎,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古和义撑扶着古松明吃力地站了起来,走上溪岸。古松明拾起扔在地上的土铳,用它支搀着身子。他将目光投向溪流中奄奄一息的老虎,默默无言。
夕阳腥红色的余晖从山林的那边射过来,映照着古松明的脸,映照着他那猎枪撑住的摇晃的身体,肩膀上被老虎抓烂的衣服破片在晚风中微微颤抖,血肉模糊的伤口清晰可见。那神情恰似一座血染的雕塑。
老虎身上流出的血液浸染在石头上,浸染在小溪里。在秋日傍晚的夕阳光辉下,血色的溪流像一根细长的红丝带,在寒风中曲曲折折地轻轻飘荡着。在这场生与死的搏斗当中,老虎逐渐走向了死亡,一束弥蒙的夕晖仿如从云端铺设而来的五彩天路,引导着老虎的亡灵升入天国。
沉昏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锁纳吹奏的安魂曲,一道灰暗而沉静的地平线无声地横亘在浑暝的天边,将阳间与冥界两重天地迥然分开。
古松明徒手降服老虎的经历顿时成为古氏家族伟大的壮举,是古氏家族空前的荣耀。古松明也因而成为远近皆知的名人。这一事迹被古氏家族写进族谱,一代一代反复传颂,越传越远,越传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