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0年,是倒口湾最冷的一年。那年十月就开始下雪,雪已经下了十多天了,雪越下越大,越堆越厚。旧雪等新雪,新雪像大把大把的白棉絮,转眼瓢落到白茫茫的雪地里不见了。第二天人们起来看,雪已堆到半人高了。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断了粮,彭老幺一家七口人下雪前就靠煮米糠拌野菜度日子。好在有人民政府关怀,乡里书记和干部们每天走乡串乡发放救济粮。他们走到哪一家,哪家就冒起了炊烟有了热气了,就不会饿死人了。

彭老幺是远近闻名的困难户。他四个儿子在解放前一个不剩全死了,后来他接着生了五个女儿。小的才七个多月,这孩子饿得皮扯嘴歪整天“呜一哇、呜哇哇”地”直哭,做娘的却挤不出一滴奶来喂她。她哭一阵又睡着了,睡一会儿又醒来哭几声。声音虽不大,却一声赶一声哭得人心里毛炸炸的。

彭老幺在四面透风的墙壁旁冻得浑身打哆嗦,他的女人带着三秀去屋后头劈一些楝树和桃树枝来烧火取暖。

那颗老桃树跟老大秋米一个年头生长的,到今年也有十六个年头了。它每年红艳艳的一片花儿每年一季水汪汪的桃子,今年把它砍得光秃禿只剩下一根主树干了。

秋米抱着奶巴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一对四岁多的双胞胎歪在灶门口的柴禾堆旁玩。一只老花狗睡在她们旁边,冷得蜷成一团,几天都没发出声音了。

彭老幺搓搓手,往怀里裹裹破棉袄。他朝大雪纷飞的远处那条宽敞一点的大路上望去,队长不是说今天干部们能转到倒口湾来吗?

还真来了。当一行人从屋巷子里穿过来推门进来时,彭老幺连忙上前点头弯腰打招呼,又顺手找一件衣服给他们掸身上的雪。队长张老六和干部们一起来的,他大致把这一家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没忘记朝彭老幺瞪一眼。他还为儿子提亲的事记恨呢!

今年夏天,队长两口子请媒人来提亲,想把老幺家的大女儿秋米说给自己的二儿子。儿子张二福除了脚有点问题一走一踮,有哪样配不上你闺女的?再说这只脚从他娘肚子里拖出来就往上翘着,他不是一样走路吃饭干农活?

你彭老幺穷得叮当响,还说把闺女放家里招女婿!看哪个站着撒尿的往你家芦苇壁子里钻?他拿这句话当歌唱,队里很多人都听到过,也跟着撇嘴巴当笑话讲。

队长从米口袋里舀了两瓢米往彭老幺的瓷盆里倒,他刚要用绳子扎口袋,彭老幺嘿嘿笑一声,哀求道:“她六叔……队长呵,我家大小七口人,这么一点粮怕撑不到化雪那一天呵!我这小的都快饿死了!”

队长一翻眼睛说:“你出工不积极,挖河没力气,要粮食就要这么大的盆。真是的!”

彭老幺陪着笑脸,他用袖口擦一擦鼻尖上的清鼻涕,想说什么,嘴巴动一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几个月的女婴又冻又饿,她在大姐怀里脚瞪手抓,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哦,桃儿不哭,哦,桃儿乖呀……”秋米哄着孩子,来回走动,她走到公社干部身边,撩开额头上的几缕遮住眼睛的散发,她说:

“队长开会不是说家里有奶巴子的多给一瓢米吗?”

书记顺着声音看一眼秋米,他愣住了!这穷家小户怎么生养出如此秀气标致的女子?如果换一身漂亮衣服又吃饱饭,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书记动了恻隐之心,他拿起木瓢从口袋里舀起满满的米,倒进彭老幺的瓷盆里。又顺手拿出一小瓶菜油,一并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本子笔写几个字,几个人推开门走进风雪里去。

桃儿妈和老二冻得鼻青脸紫,好大一会儿才背着一些湿树枝回来了。她们看见了米油,眼睛都湿润了。这可以挺些日子的,我们得救了!

米是有了,油也有了,桃树枝和枯树根也在柴禾堆上放着。晚上一家老小都喝了口热米粥,可床上早已被几个孩子尿湿了结了冰。

夜里,双胞胎里瘦小的那一个,这几天病怏怏的小双儿,夜里就凉透了全身,僵硬在冰冷的床角落里。

桃儿妈早晨起来嘶哑着声气儿对老二说:“三秀,你小双妹妹走了的!等一会你跟爹到桃树旁边的空地里刨一个坑,让她睡地下呵!地下都比这床上暖和……”

秋米赶紧去摸一下爹怀里的桃儿,桃儿的身上还有热气,爹的眼角正流着泪水。她瞥一眼床角那小小的人形儿,移步到芦苇墙边,轻声啜泣。

三秀含泪点头说:“妈,难怪我半夜听狗叫个不停,是妹妹走了呀……”她说时,要去看一眼小双儿,妈伸手拦住了。

三秀弯腰端起摆放在地面上的接雪水的坛坛罐罐去倒掉。从屋顶发霉的烂稻草里渗出的黄黄的水滴,无声地落在地面,浸泡着床脚和芦苇杆。三秀拿把扫帚把它向外扫,又撮来灶灰撒在地面上。

等三秀拉开木门闩打开大门时,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已经停了。东方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桃红,天地间白茫茫的雪映衬着它,让它十分的醒目。

桃儿两岁时,她们家后门的那颗桃树又长满了许多枝枝桠桠,到了春天就发出黄黄绿绿的嫩芽来。

桃儿妈有时傻了一样盯着这孩子看,她太像死去的小双儿了。不仅小脸长得像,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一模样。

有时她又想起生桃儿时做的一个梦,她梦见一条碗口粗的蛇缠在一颗大树上,蛇头探出老远,蛇尾还在翘动。只过了一天,她肚子就往下坠,秋米领着接生婆急慌慌的刚走进门,那孩子就自已钻出头来……

生下来的还是个女孩子!

不说梦蛇生贵子吗?还以为拚了老命生出来的会是个男孩子!能给彭家生一个传宗接代就是死了也闭眼啊。唉!要是四个男孩还有一个活着该有多好!

还记得老大瘦瘦高高的,他十六、七岁那年给土匪用铳打死了。死时,手里攥着妈的衣领口不松手,他翻着白眼嘴里吐着黑血,那口气幽幽弱弱的就是落不下去。他费力的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含糊的带血的字,“爹!”,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爹听不见,他被抓了壮丁有两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