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 章 提亲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杂草丛生,田里的麦子也将拔节起身,锄二遍得赶紧。勤劳人家,正月里就开了锄,这当口多半已经锄过,再锄也是扫尾,或者锄三遍。项家奇不是懒人,却因上次进城,心里疙瘩,生了一场病,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几天,把农活给耽搁了。这些天,项家奇人躺在床上,心没闲,思前想后,尤其是闺女的将来,穆一元不给卜卦,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天机不可泄露,一种是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不能说。思量的结果是,对待项小红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把项小红当作掌上明珠,要当作猫狗一样去养。猫狗命贱,皮实,鬼鬼神神不祸害。项家奇已做好盘算,要项小红学点基本的农活,这是一个农家女娃必须的。

天麻麻亮,项家奇就爬起来做准备。当年婆娘用过的那把锄头挂在房梁上,锄把上落着厚厚一层烟熏火燎的黢灰。婆娘生项小红血崩死后,项家奇就没动过那把锄头,他害怕握住锄把就会握住她的手,就会触摸到她的体温,就会把她从某个角落里唤醒,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彻夜失眠。项家奇搬来一根板凳,晃晃悠悠地站在上面,踮着脚尖,将锄够下来,掂着来到村前的小河边。他薅一把干草,将锄把摁在水里刷净,又捡来一块小石片剐磨掉锄口上的铁锈,在一个大青石上将锄把楔楔紧,扛着到门前的菜园里试锄几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回家抱柴做早饭。

进入二月,大多庄户都没了红薯,早饭只能做红薯干糊汤,这是重阳店庄户人家的家常饭。因项小红是第一次下地干活,项家奇特意烙了一个薄饼。吃饭的时候,项小红心里就犯嘀咕,二月二,算不上什么节日,咋还烙饼呢?不管怎样,有饼吃总是好事,跟爹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吃了个肚圆。吃过饭,项小红像往常一样,洗刷好锅碗瓢勺,喂了猪,撒了鸡,拿起昨天没纳完的鞋底子,正要出去找庄子里的几个姐妹耍玩,被爹叫住。爹圪蹴在前檐坎上吧嗒烟袋,身边靠着两把锄头。爹说:“今儿哪儿也别去,跟我去锄地,你该学学庄稼活儿了,将来到了婆家,啥都不会,婆家不待见,自己受作难。”

项小红性子刚烈,却听话,爹说得又很在理,转身回屋丢下鞋底子,出来扛起锄,跟着爹去麦地。蒋家的二亩薄地,在庄子后面的黄土岗子上,是一块斜坡地。地边埋着项家奇的女人项罗氏。当年,这一片还是荒土岗,长满茅草和荆棘,尤其是酸枣刺,到处都是,秋天一到,熟透的酸枣,紫红一片,摘一颗填进嘴里,酸酸甜甜,满嘴生津。婆娘埋到岗子上后,项家奇时常过来跟婆娘拉话,起初觉得那些酸枣刺碍事,扛来䦆头挖,挖出一小片地,试着种一些红薯花生之类的耐旱作物,居然有所收获,渐渐地,就挖出二亩多地,种了几年,土壤也有了很大改善,就改种了麦子。庄子上没地种的农户见项家奇试种成功,纷纷效仿,也过来开垦,渐渐地,整个岗子都成了土地。通往岗子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人走,牛走,羊走,狼和狐狸之类的野虫也走,晴天走,雨天也走,上面落满了脚印和蹄窝,起起伏伏,坑坑凹凹。父女二人扛着锄头一前一后走着,不时惊飞一些觅食的喜鹊和乌鸦,偶尔也会有一只野兔突然蹿出来,一眨眼便跑没影了。走到麦地边,项家奇头也不扭,说:“锄地有两个用处,一是除草,二是虚地保墒,草不用说了,你都认得,关键是燕麦,它也是草,也得锄掉,就要学会识别。”

项小红不肖地说:“没吃过猪肉,还能见过猪走路,谁能连燕麦都不认识?”

项家奇说:“你认识,你说说麦跟燕麦有啥不一样?”

项小红说:“麦叶光亮,燕麦叶毛茸茸的,泛着灰白色,长得肥大壮实,一看就分辨出来了。”

项家奇对项小红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再说啥,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不一会儿,到自家地边。邻地里已有人在锄,见项家奇领着项小红,便说:“项大哥,舍得让宝贝闺女下地呀?”

项家奇说:“咱又不是啥大家家,再宝贝,也不是大家闺秀,不学学庄稼活,将来能吃风喝末?”

那人说:“你家闺女细皮嫩肉,水格灵灵,哪是做庄稼的料,不如趁早让她姑在城里给寻个好人家。”

项小红一听,不耐烦了,呛了一句:“别隔着门缝看人,我咋做不了庄稼活,今儿偏做给你看看,看你还敢看扁人不?”

项小红心旌虽高,毕竟是第一回锄麦,哪里比试得过一个庄稼里手,不一会儿,细嫩的手掌上就磨出一个大水泡,明晃晃的。项家奇心疼,要她去地头歇息,项小红倔劲上来,偏不去,不仅不歇,还干得更欢,更起劲,结果水泡烂了,钻心地疼。项小红后悔,想歇下来,又觉得这样很丢面子,只能咬牙挺着,一声也不吭。就在这时,有人站在村后的路口扯着脖子喊:“项家大哥,你家来客啦,快回来哟!”起初,只听有人叫喊,听不清在喊谁,项小红正想歇一会儿,驻了锄,侧耳去听。那边又喊:“项家大哥,你家来客啦,快回来哟!”听清了,项小红急急地对项家奇说:“爹,叫你咧!”项家奇也驻了锄,侧耳去听,果然是叫自己的,便说:“不锄了,回家!”

项小红一听回家,喜揪揪的,屁颠屁颠地跟着爹往回走。

来客不是别人,是船老板儿查显明。查显明坐在门外核桃树下的石桌边,石桌上放着一摞两个果包子和两小坛烧酒。年节刚毕,查显明拎着礼物上门,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上门提亲来了。查显明跟顾天成是朋友,也算是项家奇的朋友,第一次登门,又是提亲的媒人,更是稀客。西衙口的规矩,家有稀客来,酒肉作招待。年节刚过,家里还有一坨腌肉,酒是自家酿的小米酒,点得着火,厉害着哩!项家奇跟查显明寒暄过后,对项小红说:“先把干豆角泡上,再去菜园薅把青菜,中午我跟你查叔喝两杯。”项小红手疼着,还是拎上篮子出了门。客人面前不能苦楚着脸,这是最起码的礼数,何况项小红心里明白着,美气着,正偷偷乐着。

项家奇沏一壶茶,在方桌两边各放一只粗瓷碗,明分宾主坐下,猛然想起该给客人让烟,忙从腰里抽出旱烟袋,撩起袄襟,擦了擦烟嘴,双手捧着递过去,有些歉意地说:“来,吸一袋,甭嫌!”

查显明慌忙接住,也从腰里抽出自己的烟袋,同样擦了擦烟嘴儿递向项家奇,说:“你吸口我的,换换口味。”

说话间,两人都在烟布袋里摁满了一锅烟出来,却发现没有火,项家奇一拍脑袋说:“你看我,光顾着高兴,烟忘了,火也忘了。”

项家奇慌忙取下搭在界墙木楔上的一根玉米须火绳去了厨房,在灶洞里扒出一个特意保存的火炭儿,用柴禾棍夹着吹了吹,将火绳燃着,又把火炭埋进灶洞,才走回来,一边给查显明点烟,一边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乡下条件差,别见笑。”

查显明说:“说哪里话,都一样的。”

两人拉着话,不知不觉到了晌午,项小红已弄好四个菜,一盘干豆角炒腌肉,一盘青菜豆腐,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米,用条盘端进了堂屋。那条盘呈长方形,土漆漆过,许多地方的漆皮已经脱落,露着紫红的木质,却被抹得干干净净,黑明发亮。托盘上还放着筷子、酒盅和一壶冒烟的老黄酒。项小红一样一样端下来,一样一样地摆在小桌上,然后冲着查显明微微一笑,说:“侄女茶饭不好,查叔别嫌,将就一顿,你们二老慢慢喝,慢慢聊,我再去烙个油旋馍。”

查显明将脖子伸到半桌子上方,夸张地抽了抽鼻子,说:“嗯,香,赶上县城里的醉仙楼了。”

“查叔净取笑人。”项小红嗔怪一句,赶紧去了厨房。

项家奇和查显明喝着聊着,聊着喝着,一壶黄酒很快就喝完了。项家奇拎起壶摇摇说:“没了,我去再热一壶。”

查显明忙起身将项家奇摁坐下,真诚地说:“咱俩都喝成关公了,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回不去了。”

项家奇说:“回不去正好,夜里继续拉话。”

查显明说:“不行呀,书臣爹妈那边还等着回话咧。”

两人正争执着,项小红端着竹编的馍盘进来,一个几乎跟馍盘一样大小油旋馍囫囵囵的放在里面,油津津的,黄皴皴的,冒着热气,散着香味。项小红放下馍盘,折身又去了厨房。项家奇见油旋馍烙得跟锅盔一样,脸上立马挂不住了,讪讪地说:“没娘的闺女,茶饭赖,别见笑!”

查显明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闺女能端出这一桌酒菜,已经不错了,说什么见笑的话。”

两人正说着,项小红一手端一碗饭进来,见二人未动那张油旋馍,说:“查叔,咋不吃馍,莫不是嫌我烙得不好?”

“哪里,跟你爹唠忘了。”查显明说着,右手拿筷子去摁,左手伸去撕,不待手伸至,筷子已将那馍摁烂,顺势一挑,一旋一旋起到半空,轻轻一抖,碎了,一片一片,一缕一缕,落进馍盘,成虚腾腾的一堆。吃过西衙口油旋馍的都知道,这是油旋馍的最高技艺。再看放下的饭碗,稀溜溜的挂面,撒着青翠翠的葱花,漂着清亮亮芝麻油,不吃也要流口水。项家奇不知道自己闺女竟有这等厨艺,只知道闺女的厨艺赶上甚至超过了重阳店集镇那家饭铺,不管怎样,闺女拿出这样的茶饭,无形之中给自己长了脸。其实,项小红早就从那家饭铺偷学了厨艺,只是项家奇一直没她一显身手的机会,今天若不是项家奇有意让闺女学这学那,谁也不知道项小红还有这等厨艺。

吃过饭,查显明要了项小红的生辰八字,也留了袁书臣的,然后寒暄几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