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
刘明诚捋下几缕白发,掷在地下,自叹道,不可小视资产阶级烙印,小资情调难以改造啊!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知心人说,沿海的渔民把他们奉为海神呢!难道渔民也小资吗?
刘明诚冷笑说,难道你还相信迷信?没有开化的渔民,有许多愚昧的东西。
知心人觉得刘明诚心太冷,夫妻一场没有一点情分。大胆地说,论私你们是夫妻,论公淑凤同志对革命是有贡献的,不可否认她是昌邑的县委书记吧!无论如何,应该有个交待,省得别人私下议论。
刘明诚很倔强,瞪着眼睛险些发作,强忍下去,突然笑着说,那好吧,让我鸣枪为他们送行。
刘明诚走出屋外,拔出手枪向着天空连发三枪。然后用嘴吹吹枪口,说,从此之后,就像这枪烟儿一样飘走了,不要再提起。
知心人只得慑手慑脚退去了。
刘明诚凝望天空,喊,大浪淘沙,任凭后人评说!
铮铮硬汉也流泪了。
56
史超群做了大手术,三天三夜苏醒过来,双手欲抓胸口,却被死死地箍在床上,便大喊,我的衣服呢?我要见刘明诚,要见口袋儿。
温静的女护士不知他要见的人是谁,告诉他说,你是在病床上,你的伤很重,活过来就是奇迹了,要好好治疗,请你配合。
史超群重复问,我的衣服呢?
女护士说,你的血衣已经处理了。
史超群周身无力,哀求女护士,把我的衣服给我,给我。
女护士笑了,已经集中焚毁了,出院时一定给你换上新衣服的。
史超群流着泪问,能找回来吗?女护士说,不能了。一身血衣还要它干什么?
史超群绝望地喘吁着,破着嗓子喊叫口袋儿。四肢乱动,弄得病床吱吱响。
女护士只好给他注射镇静药。
民谚曰: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吃了腊八饭,还有二十二天半。
21师36师大兵压境,到处抓捕区村干部或平分积极分子。血腥和恐怖扰得人心慌慌,虽是年关切近,年味儿大煞风景。
这天后半夜,滦河套里响了一阵乱枪,惊得沿河百姓都趴在炕沿根儿下,躲避枪子儿。
清晨起来,天嘎吧嘎吧冷,汤家河镇民起来到井上担水,井旁结了冰,有几个人跌倒了,骂骂咧咧地咒天。挑着空桶往回走。走到拐角处,看见迎面墙上贴了告示。有人识字,看完了大气不敢出就回家了。
其他人议论着说,又发布告了,不知写的是啥呀?可惜布告认得我,我不认得布告。
人要识字儿,身上的虱子都长双眼皮儿。识斗字儿檀香皂,识升字儿冰糖糕,大字不识白唠叨!几个人空着桶叨叨着走了。
日头一杆高了,井上的冰不那么光滑了,挑水的人多起来,识字的人也多了,才得知布告的内容。布告上大字写着:
共匪为患,破坏治安,速捕速决,绥靖乡间。近日抓捕汤家河共党分子十一人,于滦河套枪决示众,以儆效尤。
布告后边印有昌邑伪县长的大印。计开人员名头上都打了红勾儿。
鲁杏园住杏园居,成年雇人挑水,没有事不轻易上街。21师再度清剿昌邑,更加收敛行动。西麦港有她分的地,每年春种秋收时,都要回去,今年秋收,让挑水的替她收了。她最担心的是李明德来找麻烦。岂不知李明德已经卸甲为民了。再者,孟冬把靳子敬的心剜了,还贴了告示,她也听挑水的说了。
今天挑水的把水缸挑满,放下扁担说,掌柜的,街上贴了好几张大布告哇。
鲁杏园问,布告上说啥咧?
挑水的说,听人哄哄,说是滦河套里崩人咧。这年头可不了得,逮住就崩。
鲁杏园一惊,问,又崩了哪呀?
挑水的摇摇头,我没听清。
鲁杏园刚要做饭,听了这个消息,坐立不宁,心里鼓动着非要看个究竟。便锁了店门,来到街上。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仰头看着布告,便急走过去。
鲁杏园站在布告前,草草看过前边的文字,急着看计开人员名单,第一个名字上重重打着红勾儿,红勾儿就像一把刀割着她的心,计开名单中,头一个就是区委书记赵口袋儿。鲁杏园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强忍着泪水回到店里。坐在炕沿儿上呆呆地流泪。她想,口袋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谁给她收尸啊?她咬咬牙,换了身衣服,包上头巾,挎上柳条篮子,毅然出门。
西北风很硬,路上一片肃杀。只有高树上的乌鸦单调地叫,车辙里有冻死的干巴鱼,被乌鸦们啄得千疮百孔,碎碎糟糟。
鲁杏园绕过西麦港村,一直来到滦河套里。滦河套里也很安静,滦河冰棱闪着惨白的光,衰草在风中摇曳。鲁杏园在滦河甩湾的地上,看见了横躺竖卧的死尸,便急跑过去,仔细地辨认。从头发上看是三个女的,八个男的,但是脸部模糊,很难辨出容颜。
鲁杏园把三个女尸看得仔细,两个穿的农家衣裤,只有一个是干部服。将尸躯翻过来,脸上的肉被炸飞了,血和脑浆杂花花冻在一起。
鲁杏园坐在口袋儿身旁,抓起口袋儿的两只手细细地辨认。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的情景:
……暖炕上,鲁杏园与苏小荣并躺着互相看着手上的“斗”。口袋儿坐在她们身边,嘻嘻笑着说,婶儿,给我也看看“斗”吧!
鲁杏园问,你知道啥叫“斗”吗?
口袋儿说,不知道。我妈没告诉过我。
鲁杏园便告诉她,每个人有两只手,每只手有五个手指头,分别叫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每个手指的指肚儿上,都有纹印儿,有的开口儿叫笸箕,有的不开口儿,圆圆的,就叫“斗”。
苏小荣听着就唱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卖豆腐,七斗八斗走官路,九斗十斗纺线织布。
鲁杏园说,看斗就知道一个人的穷富和身位了。就是二斗好,三斗四斗也中,开当铺不也是买卖人吗?
苏小荣听了,不同意,说,七斗八斗也好啊!
鲁杏园说,好啥呀,一个走官路的。
苏小荣说,走官路,就是当官呗!
鲁杏园摇着头说,不对,不对。走官路不是说当官。
苏小荣问,是说啥呀?
鲁杏园解释说,官路官路,就是官道,官道就是指大道,走车的。走官道就是赶大车的命,成天在官道上行走。
苏小荣仍不同意,两个人争辨起来。口袋儿听得着急,便说,别拌嘴咧,快给我看看几个斗吧!
鲁杏园便把口袋儿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观看,结果口袋儿闹了八个斗。
口袋儿听了撅嘴说,哎呀,我得赶一辈子大车呀!
苏小荣哄着女儿说,别听你婶儿的,我闺女将来是个当官的命。
为了不扫口袋儿的兴,鲁杏园也不与苏小荣争辨了。
鲁杏园很心细,又看了看尸身的个头儿和肉皮儿,断定是口袋儿无误,坐着呜咽,哭不出声来。暗暗说,好人没长寿,一个个都走了。
天泣了,天泣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在鲁杏园耳边。冷丁望,是于得水。
于得水望着天,果然星星点点下起细雨。大冬天,天空眨眼,怎么会掉雨滴呢?
于得水说,老辈子传下来的,滦河下梢民间若有奇事奇冤,不论春夏秋冬,便无云而雨。老天爷看不公咧,出现奇观,这叫天泣!
鲁杏园止住呜咽,说,大叔,你咋敢来?
于得水说,我虽然是剥削粪子,当了个伪村长,可我心里有是非呀。再说咧,我还和她爹赵欢歌唱过民歌呢!
于得水夜间听见滦河套一阵枪声,并不知道发生了残案,一个起早去汤家河办事的人告诉了他,他就匆匆地来了。
鲁杏园问,裴四和万金宝呢?
于得水想了想,没有把裴四失踪告诉鲁杏园,只是说,我摸摸儿不清,听传言他们把机干队拉到月牙坨上去咧。这是口袋儿吗?
是。鲁杏园说,我仔细看了。
咳,脸都炸飞咧,也看不清模样咧。于得水叹息地说,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可惜了儿啊!
鲁杏园说我知道口袋儿是八个斗,我都看清楚了。大叔,人的斗一样的吗?
于得水说,同样个数儿的斗也有,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呀。这年头啥怪异都有。
鲁杏园说,大叔,是口袋儿呀!
于得水说,我倒希望这是假尸身呢!
鲁杏园和于得水商量,其余的死难者,认不清容貌,也没有人来认尸,只好就地掩埋。地皮儿冻得很硬,墓穴不好挖。于得水说,我去庄里吆喝人帮忙。
口袋儿的尸体运回她住的草房,选地埋葬。鲁杏园说,咱爷俩抬着吧!于得水说,不用咧,我自个儿背吧!也算报答老赵家。
鲁杏园不忍心,说你老有齁巴根儿,能背吗?
咳,于得水说,好多了。这多得了李锡九,是他给我一个海上方啊!人哪,都有恶一面,善一面,也不知这个老东西活得咋样?
口袋儿的墓穴开在大北窑上,于得水说这是风水宝地。
大北窑在沙龙甩尾的沙岗上。这里有一座百年的土窑,后来因为取土远,而停止了烧砖和泥瓦泥盆。
前些年一个勘舆先生说,沙龙摆尾又有明珠一颗,属上乘吉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它占全可咧。
大北窑二十多年前,有一个白狐狸住在那里,那里树木繁密,很少有人去,一到夜间,那只白狐狸就会出现。西麦港附近的人都看见过,自从白狐狸出现,附近的百姓信以为神,称白狐大仙。家里人有病生灾,到那里讨碗圣水,便可痊愈。
后来那白狐狸腿瘸了,那年正是日寇入侵那一年。有人说白狐仙被人用枪打了,并说打白狐仙的那个人,不久就因枪沙倒坐自伤两眼,变成了瞎子。那个白狐仙也不知去向,百姓说白狐仙上峨嵋山上治伤,就一直没有回来。
鲁杏园说,口袋儿是赵家民歌的传人,生前她唱民歌,编民歌为百姓呼喊,她死后灵魂升天,也能护庇百姓,她是昌邑民歌的仙子。
于得水很赞成,便在汤家河石匠铺刻了一块碑,上刻昌邑民歌仙子赵氏口袋儿之灵位,立在墓前。于得水和鲁杏园跪在石碑前磕了三个头。乡间习俗,死者为大。
安葬完口袋儿,于得水先走了,鲁杏园又在口袋儿墓前坐了好长时间,才回汤家河。
鲁杏园连着几夜睡不沉实,眼前挥不去苏小荣和口袋儿的音容笑貌。一个人在小屋里空空荡荡,心里满是愁烦。她很自卑,有用的人都走了,偏偏留下残花败柳活在世上。
她觉得那夜冒险去十九坨送信,是最光彩的事,没有白活着。后来就啥也没干,每日重复着开店关门吃饭睡觉的事,真是没滋没味儿。人的命算啥呀,生死就差一口气儿,一口气儿断了,就是死咧。欲语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件该做的事,口袋儿是区干部,是共产党里的人,她死了应该给她的领导报个信。
鲁杏园拿得起放得下,想到就做到。第二天晨起,她对挑水的人说,你给我看着店,光卖不进,我管你吃喝。我出远门办事,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天半月,我回来再接着干,我要是不回来,这店你就经管着吧!
挑水的猜不透鲁杏园出哪一门,不知说啥好,担心经管不好。鲁杏园说,整啥样儿是啥样儿,我不怪你。放心地经营吧!
鲁杏园交待完了,换了一身旧衣服,装了一些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鲁杏园听说共产党的干部们都在北部山区,究竟在哪个地方,她不清楚,只靠着肩膀头儿这张嘴巴。
路上很安静,背阴儿地方尚有积雪,花花点点的,一群群鹅蛋雀,见到有人走来,惊叫飞起,一声声尖叫也是凄怨的。
日头仄西的时候,鲁杏园走到双雁坨前坡,听着前边有呼呼的声音,便急身躺进干巴树丛里,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不一会,一辆没蓬的黄色吉普车开过来,本来开得很猛,来到坡前嘎下子停住。从车上走下两个人来。
鲁杏园一看吃惊不小。两个人中,一个竟然是李锡九。虽然穿着皮袄,戴着皮帽子,她也认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是个军官,穿着黄呢子大氅,黑皮鞋,很威武的样子。鲁杏园断定那是李锡九的独生子李焕仓。
因为离得近,李锡九的说话声音,鲁杏园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儿啊?李锡九问。
李焕仓点点头。
李锡九拍着大腿骂,你个王八犊子,我白揍你咧,你就伤天害理吧!骂着坐在地上嚎哭。
李焕仓低头不语,暗示拿枪的士兵,拉拽着李锡九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开走了,鲁杏园站起来,望着那一股烟尘,不知道李家父子唱的是哪出戏。
57
三十儿黑介,家家都要守岁,吃完饺子就放鞭炮接财神。然后一家子坐在炕上唠嗑儿。一年到头了,回望旧年,祈祷新年。叫做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人们共同的心声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兵慌马乱年头,不管贫穷或富有,都提心吊胆过日子,心气儿很低。
21师师长李焕仓手握重兵,按说应该周身无虞,却过得也不轻松。
吃过晚饭,李锡九见老伴儿坐在炕上搓布结儿,便说,你搓着吧,我跟焕仓坐会儿去。
去吧,去吧,老伴儿没好气地说,三十儿黑介你也不闲着,找他干啥事?赶紧过来,把搓好的布结儿粘墙上去,我够不着!
李锡九说,哎呀,你就随便粘上吧,要不是在咱家里。说完就走了。
老伴儿接着搓布结儿。搓布结儿,是纺车纺线的第一道工序,把棉花摊成片儿,然后卷在一根高粱杆儿上,用手拿着在光滑板儿上滚动,搓结实了,把高粱杆儿抽出来,变成一根儿空心儿的棉花棍儿,这就叫布结儿。然后用它来纺线。
年三十儿夜,并非纺线的时候,李锡九老伴搓布结儿做什么呢?
李锡九老伴儿有个讲究,这习惯已经坚持多年。年年三十儿黑介都这么做,把三根儿搓好的布结儿粘在屋墙上,她虽然是大户人家,却是庄稼财主,过日子很小气很谨守,从不向人借东西。布结儿布结儿,就是取其谐音——不借不借之意。
李锡九老伴儿一边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