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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下鱼饵,就意味着漫长的等待,马喜华有这个思想准备,便腾出一只手摸出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摸出打火机点上,慢慢地品味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鱼漂。突然,鱼漂猛地一动,说时迟,那时快,马喜华腕动竿起,结果什么也没钓住,再看那鱼钩,净净的,哪里还有蚯蚓的影子。马喜华重新挂了蚯蚓,抛了出去,继续等待。

这时候,一男一女走了过来,在马喜华不远处草丛里坐了下来。虽然中间隔了一小片茂茂密密的蒿草,遮了视线,声音还是听得见。女的问:“听说你们单位又出新闻了,真的?假的?”男的说:“说得有鼻子有眼,能会有假?”女的问:“听说台长跟那个播音员当场被查夜民警给逮个正着,差点按嫖娼处理,也是真的吧?”男的说:“百里没真言,谁知道是真是假。”女的问:“那个播音员叫啥?是不是真是宛梆剧团过去的那个?”男的说:“是的,听说正跟台长弟弟谈恋爱哩!”女的说:“这回有好戏瞧了,肯定比她演的《打金枝》更精彩。”

这边,马喜华听得真切,脸红了,紫了。脑袋空了,又填实了,全是TNT,轰!炸了。“去你妈的爱好!去你妈的高雅!”马喜华把鱼竿朝水里一板,扔下所有渔具,头也不回,气冲冲地朝城里走。生气了,很生气了,不光是很生气,还恨,很恨,非常恨,爱有多深恨有多深的恨。马喜华眼红了,血红,要吃人,要杀人,当然是要杀那一对狗男女,可能也包括自己,那是杀了那一对狗男女之后的事。杀人这事,马喜华是头一次干,没经验,还不知道使用什么工具。有枪就好了,电影里一样,突突突!一梭子,俩狗男女就报销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己,杀别人容易,杀自己就难了。马喜华断定自己下不去手,必须借助外力,也就是物理中说的其它物体施加的力。其实,自身的重力也是可以的,譬如上吊,用绳子挂住脖子,把脚下的板凳一蹬,重力就起作用了,顷刻之间,自己就可以把自己杀死了,很容易的一件事,也许对企图自杀的人来说,还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再譬如跳崖,当然城里是没有山崖的,可以跳楼,但城里就那么几栋高楼,人家能叫你跳?那就去丹水河跳大桥。站到大桥的栏杆,纵深一跃,甚至稍稍迈前一步,自身重力就又起作用了,一头攮到石头上,当场就报销了,即使掉到了水潭里,跟伏明霞跳水一样,也不要紧,只要没有伏明霞的水性,要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一样可以报销。问题是马喜华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想杀人而已。

穿过柳巷,马喜华直奔牛春丽的出租屋而去。牛春丽,你个戏子,你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你不知道马国华是谁吗?你跟谁上床不行,偏要跟马国华这个畜生。罢了,上就上吧,还要跑到省城去上,还要让查夜的民警逮着,把脸都丢到省城了。你叫我脸往哪儿搁,情何以堪!我不杀你,天理难容,老天爷都不会原谅我!马喜华气冲冲地走到牛春丽的门口,门紧紧地锁着。马喜华你真是气昏了头,牛春丽在宛都学习呢,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宛都在哪儿,一百多公里外,别说跑去,坐班车,也要大半天哩,黄花菜都凉了!权且饶过你这个水性杨花的东西,让你多活几个时辰!

没杀成牛春丽,马喜华一扭头,马不停蹄地往单位赶,去跟马国华算账!马国华,你脑袋被驴踢了吗?你不知道你跟马喜华是一奶吊大的兄弟吗?你不知道牛春丽正跟你一奶吊大的弟弟热恋着而且即将成为你的准弟媳吗?你不知道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精髓中的三纲五常人伦道德吗?如果你知道,你就是一个畜生,一个比畜生还畜生的畜生,杀了都没人吃你的肉,连狗都不吃,狼都不吃,连以腐尸为食的秃鹫都不吃!所以,杀你还有用吗?杀你还有意义吗?没有,绝对没有!杀了你,只能弄脏我的双手,让我负罪一生,后悔一生。我决不做这样的傻事蠢事!我要好好地活着,让你后悔一生,让你负罪一生,让你背负上世界上最沉重的十字架!

于是,马喜华又折了回来。马喜华打开门,“扑通!”把自己撂在床上。马喜华很伤心。人的心被伤了,就不光是伤了心,可能还有肺,可能还有肝,可能还有脑,可能是全身的各个器官,可能导致一个人死掉。马喜华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自己死掉了。马喜华没有死掉,活得好好的,所以,就觉出心痛了。一个大男人,觉出了痛,是可怕的,非常可怕。痛和疼是不一样的,疼是撕裂的,短暂的,是可以忍受,痛不光是疼,还有揪,还有揉,还有搓,还有挠,还有刮,还有蚂蚁一般的啃噬,等等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而且比一个刀伤还漫长,比一个疔疮还顽固,华佗没办法,现代最尖端的伽玛刀什么的也医治不了。再疼的伤,男人一咬牙,就过去了。痛是不行的,把牙咬碎了,也不行。马喜华流泪了,哗啦哗啦的,把枕头都洇湿了,湿得一塌糊涂。马喜华就坐起来,双手攥成拳头,敲鼓一样擂着自己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也质问着无处不在又无处可见的老天爷。为什么伤害自己的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马喜华问不出任何结果,这是很自然的,谁也回答不了,老天爷也一样,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说是没有固定答案的。找不到答案,马喜华就想找一个朋友聊一聊。马喜华最好的朋友是魏嘉平,便把电话打过去。魏嘉平说:“我正在医院呢。”马喜华这才想起来,李艳梅在医院生产哩。魏嘉平脱不开身,马喜华就想到了另一个朋友,酒!

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诚实的朋友,从人类在洞穴里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分离过,将来也不可能分离,很有可能会陪伴人类到地球消亡,人类消失。酒还是最公平的朋友,不论你是官还是民,不论你是智者还傻瓜,不论你多高贵或多俾贱,不论你多富有或多贫穷,都一样对待,从不嫌贫爱富,只要你喝多了,都一样让你或飘飘欲仙,或忘却一切,一律成傻瓜或者疯子。人类之所以喜欢这个朋友,就是酒可以让人类一醉解千愁!马喜华侧下身子,在床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一瓶养生殿酒业公司生产的伏牛白。别看这酒不出眼,玻璃瓶子,压口瓶盖,没有任何包装,瓶体上仅贴了一块标签,售价也只有十几块钱,可在北京,尤其是在广州,大小饭店都摆着哩!据说,一瓶酒仅能赚一毛钱,酒厂已盆盈钵满。薄利多销呀,这个都不懂!马喜华呲着牙轻轻一咬,瓶与盖就分离了,瓶在手里,盖在嘴上。马喜华猛地一摆头,“呸!”的一下,瓶盖就拖着优美的抛物线落到地上,接着骨碌碌滚到了墙根。马喜华看也不看,将瓶口对住嘴,仰起脖子,咕咚咚一阵儿,少半瓶便没了。

马喜华突然觉得应该给马国华写封信,骂两句,解解恨,便下床找了纸笔,一手攥瓶,一手握笔,坐在床头的三斗桌前。马喜华挥笔写下:马国华,你个混蛋!!明知牛春丽是我的人,还要带她去省城,还要跟她鬼混,你简直不是人,简直就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的畜生!我一定要杀了你,碎尸万段!我......马喜华一时想不到什么更恶毒的词语,又一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少半瓶,瓶里也仅剩少半瓶了。马喜华又想了想,还是想不到词语,懊恼地扔下钢笔。那钢笔好像也很生气,在信纸上暴跳一下,小孩撒尿一样尿出一绺墨水,蓝蓝的一条抛物线,星星点点地落下一片。这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啊!上高中那会儿,马喜华的作业大都是靠抄魏嘉平的,现在想想,后悔啊!后悔有什么用,刘欢能唱《从头再来》,你马喜华能从头再来吗?现在还想这些球的用,不想了,不写了,喝酒!马喜华又咕咚咚一阵儿,把瓶里剩下的酒一气灌了下去。马喜华砸吧砸吧嘴,觉着不过瘾,又从床下摸出一瓶......

下午的时候,宛都市局的领导要来检查安全播出,马国华找不见马喜华,便派办公室的人去找,回来的人说,有人说见他去河边钓鱼,后来就不知道了。严重了。马国华忙带人去河边找,很快找到了渔具,更慌了。马国华吩咐人沿河去找,自己去父母家看看。马国华当台长以后,很少有时间回父母家,父母都不到七十,只是母亲身体差点,平日里有父亲照护着,又有二弟建华跟着吃住,放心了许多,这也是回得少的原因。马国华跟父母闲聊了一会儿,没见三弟喜华,推说自己有事,便匆匆离开了父母家。马国华赶紧到马喜华的出租屋,门暗锁着,马国华咚咚咚擂几下,没有一点动静,却闻到一丝酒气,便后退一步,猛地一脚,炸开房门,一股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再看屋内,床前吐得一塌糊涂,马国华顾不得这些,急忙走进去,三弟果然醉躺在床上。马国华上前摇了摇,三弟没有一点反应,拿指头在鼻下试了试,知道三弟只是醉得太厉害了,忙背起来往丹阳医院走。距医院不远,马国华歇两歇儿,就到了。

马喜华在医院里打了半天点滴,醒过来,自己把针头一拽,就上狗尾巴山电视转播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