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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梅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终于起来了。这些天多亏了牛春丽和葛燕燕,两个人轮流过来照顾陪护。这天吃过早饭,李艳梅说:“春丽,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回山里看看俩娃儿。”魏嘉平出事后,魏大根下来一次,把两个孩子接回了魏家庄。李艳梅为了魏嘉平四处奔走,暂时忘了孩子,这些天躺在床上,就想了,锥心地想。一个女人保护不了丈夫,但不能不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她不能让孩子再受到委屈。牛春丽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理解李艳梅此刻的心情,但又不放心李艳梅的身体,一直把李艳梅送上班车,跟司机师傅叮嘱了又叮嘱,看着班车慢慢地驶远,才骑上摩托车回到剧团。

岁尾年初是剧团的黄金时期。演员们正在加紧排练新剧《古力勇》,这是市委市政府下达的政治任务。古力勇是一名纪检干部,在下乡途中,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死亡。这是典型的好公仆,眼下全国正在学习焦裕禄,一定要大力弘扬,把焦裕禄精神发扬光大。单书记发了话,宣传部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写作班子编写出宛梆新剧《古力勇》。因剧团改制时,有一批老演员要安排,市里答应每年给剧团五十万元的补贴。钱可以给,但得有条件,剧团每年必须配合中心排练一至两个新剧目。据说,当然是小道消息,有时候小道消息比电视里的正道消息还准确。小道消息说,那个古力勇有一个漂亮的媳妇,而且因为这个漂亮媳妇而喜欢喝酒,而且一喝酒醉,那天就是因为喝多了酒,大脑才出了血。不管怎样,为了五十万,牛春丽接了剧本。

市委有要求,新剧《古力勇》必须在元旦前夕公开首演,元旦过后,要逐乡公演,有条件的单位也要邀请演出。时间紧,任务重,只好加班加点,可这些天牛春丽为了李艳梅的事,耽误了不少排练,现在必须补回来。牛春丽在剧中扮演古力勇的爱人,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人物,是那种站在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牛春丽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干事风风火火,要演好这么个角色,本就不易,又耽误了这些时日,心里十分焦急。急也没办法,只能一步一步练,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牛春丽毕竟是老演员,又是丹阳的名角,一俊可以遮百丑,可她一登台偏偏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就马虎不得,将就不得,只能委屈自己在家里加班加点了。

接近元旦的一天,吃过晚饭,牛春丽照例把马喜华轰出去,自己关起门排练。刚练过两个动作,门就响了,响过一遍,又响过一遍,牛春丽停住了排练,大声说:“出门不带钥匙,就知道敲敲敲,敲你个脑壳子!”牛春丽拉开门,不是马喜华,是马国华,愣住了,尴尬了。

自打那次风波之后,准确说是辞职之后,牛春丽再没有跟马国华独处过,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都不愿意。在牛春丽眼里,马国华能干,有事业心,比马喜华强一百倍一千倍,但他太不够爷们了。那么大的事情,你马国华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跟鳖一样趴在那儿,不说一句话,偌大一个黑锅让一个弱女子就那么背着。那是啥?那是名声,一个女人最珍视的东西,古时候,那就是女人的命,比命都金贵。结果咋样?你的乌纱帽照样没了,还把自己人逼上绝路。

牛春丽愣了一阵,还是把马国华让进了屋。尽管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马国华还是感到了牛春丽的敌意,还有就是一家人的情感。也就是说,马国华知道在牛春丽眼里乃至心里甚至骨子里,自己既是敌人,又是亲人,是亲人式的敌人,敌人式的亲人。复杂了。

牛春丽去泡茶,刚捏出一撮儿茶叶,被马国华拦住了。马国华说:“我晚上不喝茶,喝白开。”牛春丽就把捏出来的茶叶放回茶桶里,只往玻璃杯里倒了些开水。马国华喝了一口,又将杯子放回原处。这是丹阳的礼节,不管茶有多热多烫,都要先呷一下,以示对主人的尊重。马国华从提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手枪,是可以打塑料珠弹的那种,问:“喜牛呢?”喜牛是牛春丽的儿子,当然是跟马喜华共有的,名字的寓意不言自明,马喜华喜欢牛春丽。儿子的名字一经公布,便在马氏家族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声四起,都说听上去跟喜华一个辈分,乱了宗谱。其实,大家都知道,国华也好,喜华也罢,都不是按照家族的族谱取的名字。都啥年代了,还非讲究这个那个。牛春丽力排众议我行我素,坚持叫了此名,而且坚持将名字一叫到底。牛春丽说:“他爷接去了。”马国华又问:“喜华呢?”牛春丽说:“被我轰出去了。”马国华接着问:“他又犯浑了?”牛春丽说:“没有。”两人一问一答,牛春丽一句也不想多说,马国华似乎再找不到话头儿,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站起身说:“把这个交给喜华。”说罢,头也没回,走了。

马国华走了,牛春丽却没了继续排练的心情,也没了劲头,一屁股塌进沙发里。这时候,马喜华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进门便问:“哥留的信呢?”很显然,马国华给马喜华打电话说了,马喜华才这么急着回来。牛春丽努努嘴,说:“我连动都没动,还在那儿呐。”“这回嘉平有救了。”马喜华说着,急急地拿起信封掏里面的东西,竟只是一张光盘。马喜华急急地打开电脑,急急地把光盘送进去,急急地打开硬盘播放,竟然没有图像,只是呲呲啦啦的声响,时高时低,有些刺耳。这算什么鬼证据!马喜华正要退出,声音出来了,是一个陌生人。那人说:“范秘书,有啥指示,电话说一声不就完事了,何必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范秘书说:“说句良心话,这几年,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好处没有这个数,也有这个数了吧?”那人说:“我一直记着范秘书的好哩,一定找机会报答一二。”范秘书说:“你要真有心,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办好了,你的那些烂事,一笔勾销,再弄些好处给你,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那人慌忙说:“一定效力,唯范秘书马前是詹。”范秘书说:“电视台的魏嘉平,总给老大找麻烦,得让他进去,具体咋办,不用我教你吧?”听到这儿,一切都明白了。马喜华迅速将它拷下来,收藏在自己的电脑里。

这个光盘是有力的证据,一定要交到上面去,市里肯定不行,宛都市也不可靠,对了,既然郝梦莹的父母可以反映问题,也一定能把证据呈给省里的领导。“事不宜迟,郝梦莹的母亲正好在丹阳,赶紧送过去。”牛春丽说着,便拉起马喜华出了门。     

还好,郝梦莹的出租房还亮着灯,牛春丽轻轻叩了叩,不一会儿,门开了,是郝梦莹的母亲。郝母见是生人,一手撑着门框问:“找谁?”牛春丽说:“我们是梦莹的朋友,你就是郝母吧,跟照片上的一样年轻。”牛春丽还想说一样漂亮的,突然觉得有些轻浮,咽回去了。郝母问:“莹莹跟朋友看电影去了,你们有事?”牛春丽说:“我们进屋说。”郝母收回胳膊,放马喜华和牛春丽进来。“其实,我们是来找你的。”牛春丽性子急,还没落座,便急急地说:“有一件物证,想请你转交给有关领导。”郝母说:“你们应该交给公安局、检察院或法院。”马喜华说:“我们信不过他们。”郝母接过光盘淡淡地说:“那就先放我这吧。”说罢,径直进了房间,把马喜华和牛春丽凉了在那儿。两人坐了一会儿,不见郝梦莹和魏秋平回来,便起身欲走,这时候,郝母走了出来,说:“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郝母说罢,又进了卧室。牛春丽在后面带上门,自言自语说:“神经兮兮的,不知会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上午,马喜华去台长办公室找马国华,马国华不在,去办公室问,薛红忠说:“马台长正在播音部开会,宣传部和局里都来了人,说要进一步整顿一下播音员的思想。”马喜华说:“关的关了,伤的伤了,还有啥整顿的,难不成还要把人往死地整。”薛红忠说:“这话说到我这儿为止,可不能再乱说,市里马上要动人了,别影响了马台长。”马喜华说:“不影响,局长也不见得就是他的。”薛红忠说:“毕竟考核的是马台长,总不能自毁前程吧。”马喜华想想也是,毕竟那是哥哥的前程,何况哥哥有了好前程,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即使没有,脸上也荣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