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运喜这时才不慌不忙地坏笑了一阵说:“爷,你这老汉关键时刻还真不糊涂嘛。唉,让去坐牢又不是让去坐花轿,这事闹不好就是惹火烧身的事喀。可咱首先得想个周全的办法把人命先保住吧?我是这么想的,咱们村的沟地这么多年撂荒不少,你说,能不能变着法让社员自己开垦点?”

还没等老爷子开口,他紧接着便把自己那点小想法在老爷子面前满盘满碗地端了出来——“当然,真的要这么直戳戳划地,当然也不是个周全办法。咱可不可以先以维护集体利益的名义,把社员现在的自留地统一收归大田,然后让各队给各户划到沟坡,一收一放!”

佑普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嗯。有爷这把老骨头给你撑着,你说咋个闹法?”

运喜估摸这事只要老爷子认可便十成有了八九,立时放下拐子,拜倒在地给老爷子叩了一个响头。

他那腿脚本来就不咋灵便,跪下去时倒是挺利索,趴在地上后自己却一时站不起身来,嘴里依然给老爷子不住地安顿着说:“爷,你先把喜娃这礼程收下。过后就是杀头坐牢,我也绝对不会牵连你们。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万一闹湿塌了,总得有个人去承头喀!”

佑普爷一看,一个瘸子趴在地上老半天不起身,他立马怒喝道:“起来!一个党员的膝盖咋这么软?新社会还行这老礼数闹啥?”

运喜被老爷子扶了起来,依然忍不住哽咽地说:“爷,心香还年轻,几个娃娃还都小……假如将来闹出啥闪失,还托您老在村院中多多关照他们一下。将来我如果报答不了的话,只好让儿子们替我给您老抬棺送葬……”

老爷子却不领情地回了他一句:“我还不想死呢!”

运喜嘴里却依然咕哝着:“我这回也真他妈想通了,啥叫党员?紧要关头不站出来替社员谋生路、整天跟着那帮人一起睁着俩眼说瞎话,那还叫党员吗?我就不相信,人民公社就是让社员整天去喝糜面糊汤煮榆树皮?!”

佑普爷脸上终于有了点舒展地说:“行啊。真没看出来,你们高家人老几辈还能出一个硬崽娃。不过,各家各户的煮饭锅都上缴了钢铁任务,咋让社员重新开伙嘛?再说,眼下粮食就是个关口,总不能把仓库那点种子给社员借出来糊口吧?”

运喜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胸有成竹地说:“爷,这号事情依我看就不用咱们熬煎了。前几天吧,有人给我反映过保管员谢善广在食堂烧萝卜吃的事情,不管大小总是个事儿吧?外村有些干部在集体食堂搞特殊化开小灶,已经被公社抓了典型,咱们也不能冰锅冷灶的啥问题也没有吧?我看咱就从这事入手,先开个批判大会羞臊一两个贪嘴的货色!”

佑普爷更加奇怪地问:“羞臊人能抵一村人肚子饥饿?”

这个时候,运喜那蔫坏的脾性立即便显现出来了,他故意卖着关子说:“看看,你这文盲老汉一点都不懂得运用毛泽东思想嘛。他老人家经常教导我们说,要相信群众,要放手发动群众,你咋把这个闹革命的‘老基本’都忘了?据我分析,村上眼下还没有绝粮。就在前几天,我还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学校高先生发现有些学生上课偷吃炒豆儿,他开始收过几把,也没批评娃娃。后来,自己把收来的豆儿自个吃了。那些胆子大一点的一看没惹出事儿,就经常给老师往抽屉里偷偷放一些炒豌豆、蓖麻子、棉花籽,反正样儿倒不老少……”

说到这里,他更加神秘地说:“爷,这才是最近的事儿喀。这说明啥问题呢?说明有些社员家里还真有点垫底的东西哩。入社清粮时,咱村都是社员自己报了斤数自己往食堂掮,咱们成立的那个搜粮队也是做了样子喀。你想,谁家缸里瓮里坛儿罐儿还不留点糜儿豆儿?当时我心里还想过,只怕日后这集体食堂越办越红火,公家拿卡车运来的大米洋面一时都吃不完,他们就是来主动上交我还不想要他那点陈粮呢。现在看来,当时那点小疏忽还真是个好事儿……”

两人站在那里正在商量着,这时候,村上的二流子羊倌詹木林赶着羊群下沟路过地头,他远远地看见支书在地头和老爷子说话,给这边打了个招呼,老爷子和高运喜便停止了说话。

羊倌是个外乡人,几年前在半阁城做了上门女婿。只见他一路响着羊鞭走近地头,看见支书和大队长在那儿说话,这才停下脚步用他那不会打弯的舌头招呼着——“高,羊吃草嘛,可以饱的;人的胃嘛,扁扁的。”说罢,他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似的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在那儿再不移步。

看见高运喜并没有招承,他又接着说:“真的,你发的三十斤粮食远远不够,现在我还有老婆孩子嘛。明天,你得给我提前发下一个月的粮食。”

运喜一看这货站在那儿不走,只好远远地搭理了一句:“今日才十几嘛,吃了下月口粮咋办?总不能让你这鳖犊子后头喝风胬屁去?”

詹木林依然停在那儿十分认真地回答说:“不会的,不会的,那我只好再借下一个月的……”

运喜只有苦笑了。

对于这号不解世事的洋荤子,他也没办法解释,又不好得罪,只好打发他说:“借吧借吧,我一会儿给保管员打声招呼,看能不能先给你装点黑豆和苞谷搅和着对付几天……”说完这话,他自己又嘀咕了一句:“我看让你龟子怂把种子吃完了,秋里让社员种啥去!”

詹木林一听支书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便乐呵呵地说:“又是黑豆吗,奴,奴,这次不要!那个粮食吃了,人的肚子会生气的。你们都知道的,麦秀又要生小宝宝了,她说要吃荞麦做的踅面!”

一听这家伙在那儿居然还得寸进尺了,运喜就没好气地又重重地给他丢过去一句:“踅面?坐个破月子恁娇贵?她这阵要是想吃人肉那倒好办了,让我把这条腿剁上给你老婆煮嘛。食堂眼看都开不了伙了,你们还挑三拣四的不吃这个不吃那个,这阵子,你让我给你屙一口袋荞麦去!”

两人离得远,詹木林并没听清楚他丢来的回话,只听见有“一口袋荞麦”那句话尾巴,便十分高兴地招呼道:“那顶好的,顶好的,我放羊回来嘛,就拿口袋来找你签字……”

运喜再没有心思和他搭话。

佑普爷却被老詹站在地头那个认真劲儿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