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匹狼却岿然不动。
人和狼愈来愈靠近,眼见仅剩不远的七八步之遥,幻彩死活不再往前迈动一步。正在此刻,子升突然反身把婆娘几乎是抱着转过身子,自己把手中的䦆头高高地举起来,声嘶力竭地对着两匹恶狼狠狠地喝道:“尔等孽畜,君子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你们居然紧追不舍,难道没听说过贼胆包天这个典故么?识相点,赶快滚开!不然,小心我手里的䦆头!”
埝头蹲伏的那两匹饿狼,一看这个顽冥不化的对手嘴里呜呀乱喊,居然还往前迈了一大步,那样子显然已经是豁上性命了。无奈何,那匹高大一点的狼首先动了,极其不情愿地让开了两人上路必经的道儿……
这对贼夫妻一看狼怯了,赶着紧儿跌跌撞撞地占上了路面。为了给老婆壮胆,这时候,子升干脆放开嗓门荒腔走板地唱起了《下河东》里边的几句戏文——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
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黄金铠日每间将王裹定,
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
幻彩在前边手舞足蹈地抡着包袱向那堆苞谷秆继续靠近,子升手里不时地举起䦆头做出戏台上那些“胡子生”吹胡子瞪眼的动作吓唬野物;然而,那两只狼并没有走远,仍然不甘心地在地头来回徘徊……
两人刚刚跳上路口将要接近那道放柴火的土坎,上边的那匹狼又一次 “呜呜”地叫了一声。子升看见,他们后边的那两只狼竖起尾巴用四蹄儿向后刨了刨土,这才十分不情愿地跳向土坎,一溜烟随头狼走了。
还没等两人喘口气,他们身后那个土坎下却传来人声——“高先生——我是狗剩,快过来。”
接着,从那个方向又传来一个女人颤颤的声音:“幻彩,我是辣子,……是你们两口儿吗?”
幻彩疑是鬼狐又在作祟,想来不过也是一死,她并不正面作答,只开口蛮骂:“避,是人是鬼你出来!”
这头话音刚落,从一堆高粱秆里站起两个人影,晃晃悠悠向他们走来时,幻彩两腿一软,嘴里只咕噜了一句:“鬼——呦……呦……”便一屁股跐溜了下去……
子升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确信碰上的绝对是一对儿活人。
这时候,狗剩两口儿已经摸着过来了,等他们弄明白确实是碰上自己村上的人时,狗剩这才莫名其妙地开口问:“高先生,你两口儿这深更半夜的一路大呼小叫的……这是闹啥哩?”
子升喘着气,也是平生第一次给人撒谎说:“别提了,想去亲戚家借点吃的,没承想半道上碰上了几个赶路的山郎……”
狗剩四下乱瞅了一阵,嘟囔了一句:“刚才好像有点人声,哪有它们的影子?”
幻彩依然坐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只顾语无伦次地说:“狼,蔓菁地里有几个狼,撵着咬我们,还从坎上往下刨土……”
“酸辣子”却不以为然,蹲下身子安慰她说:“高婶,你别吓唬人了,哪来啥狼嘛。唉,我俩刚摸到那边地头,就看见两个人跟尻子撵了过来,吓得我们没歇脚地一气瞎跑,只是个甩不脱。闹了一世界,原来是你俩呀?吓得人躲在这么脏的土坑里圪蹴了老半天!”
“酸辣子”这才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现,这对儿贼夫妻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铲,便打探地问道:“咋?你俩不会……也是来挖人家地里的蔓菁吧?”
到了这种境地,任何遮掩也无济于事,幻彩只好点了点头。
“酸辣子”飞快地夺过幻彩手里的口袋伸进去一摸,惊诧地问:“吃的哩?”
幻彩瘫坐在地上还没起来,只是少气无力地说:“倒,倒在土坎下了……”
四个人只好圪蹴在路上就此事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致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取回那些蔓菁。既然好不容易挖回来了,咋说也不能丢了那救命的东西。于是,几个人又胆战心惊地摸回两个人遇狼的坎下,摸摸索索地拣拾了半天。最后,把地面轮番摸了好几遍,连蔓菁带叶子也只捡回小半口袋。
“酸辣子”手里捏着一棵蔓菁,不住地掂量,想着蒸了一定又绵又甜,便提议说:“走,咱返回那块地再挖些,跑了这么远的冤枉路只闹了这么一点儿。再说,我两口儿空着手咋回去呐?”
幻彩赶忙说:“算了,算了,我不敢去了。把这些给你分上一半,我们回呀……”
子升也十分赞同老婆这个分配原则,附和地说:“回,回,这事也真不是人做的。刚才就在这,上边至少站着一个山郎,那边还有两个,想起来叫人都后怕哩。”
“酸辣子”却鄙夷地说:“你两口子怕不是老眼昏花了?我俩咋没遇见个狗屁?看把你吓的那样,咱们现在四个人在一起,狼能把咱全吃了?”
狗剩听了子升的话,想了想也改变了主意,便反过来劝说自家媳妇:“我看咱们还是回吧。闹不好人家在地里下了地炮,再打折上一条人腿那才叫划不来哩。嘁,哪颗牙想吃人家那蔓菁!肯定这儿刚才有山郎待过,这阵子我能闻出它们留下的那股子骚气哩!”
“酸辣子”一听自家男人已经打了退堂鼓,也不再坚持去挖人家那蔓菁。四个人只好饿着肚子走了二十几里夜路,进村时,东方的启明星都白了。
回到家里,子升安顿好婆娘,自己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赶忙去了学校。他这头刚一出门,幻彩便提着裤子一屁股蹲在自家后院的土堆边“嗤嗤”地拉了一大泡稀水。办完这件事情,她两腿更加瘫软得像面条,几乎都直不起身了。她好不容易提着裤子一步半步地挪进小房门,和衣躺在炕上想歇一歇心,可是,只要一闭眼,她眼前就会再次显现出那几只狼的影子……
天终于大亮了,儿子要上学去。蛋娃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穿袄,一边迷迷糊糊地说:“妈,昨晚你和我大闹啥去了?我梦见狼把你俩给吃了!”幻彩陡然坐直了身子,声音颤抖地说:“我娃再不敢胡说,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蛋娃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依然认真地说:“真的是狼,有好几只哩。在一个坎坎下,我喊了大半天,那狼才被我吓跑了……”
幻彩一听儿子那话,提起裤子又飞也似的上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