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震惊长稔塬的两村械斗,最终逮了几个逃荒客吃了几天牢饭,最终不了了之。两村人打得不可开交的那阵子,佑普爷却坐在自家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把自己的狗唤到自己跟前,伸出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狗身上那干枯而肮脏的皮毛。

欢欢乖乖地伏在他的脚下,像和主子交谈般望着他手中的绳套。它一时还不明白,从未被拴过的它因什么事情招惹得主人动了拴它的念头?

按照老辈人遗留下的传说,狗虽然是四蹄儿趵地的牲畜,可它们中间却混有一些“犬”类。这些负有天命的生灵虽然看起来和一般的狗没啥两样,整日间不露声色地把自己的天职蛰伏在那一副皮囊中,可它们依然比人多长了一只“天眼”。“人”字上边添个“一”字,右上边再多出那么一个“眼”来,这才谓之“犬”。此刻你大约就会品味出来,古人留下的这些包涵无穷奥秘的无言嘱咐,需要我们用多么大的心智才可去解读啊!然而,虽然犬类有着如此显赫的天使身份,当被人们认出它的身份来,它的厄运就到了。

老爷子相信这些,也是半阁城懂得这些讲究的不多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老汉都和自己饲养的狗有着某种常人不可捉摸的默契。连续三天来,每每到了午时三刻,欢欢都会按时按点地观察着天上那一轮高悬的白日,像和太阳公公交谈一般“呜呜”地发出自己的感言。这一切,已经被主子不止一次看在了眼里。

在长稔塬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

神农帝时,麦生六穗,犬通人言。秋里播种一粒麦种,

夏至就有六个年头的收成。农人不需要辛苦劳作,打的麦子

多得根本无法存放。粮食多了,免不了就有些糟践。当这一

切传到上天那儿,玉皇爷爷却有点不大相信,决定亲自下凡

体察一番民情。

这一天,玉帝化幻成一个隐身老道来到塬畔。在一处修

盖整齐的农家院落前停下脚步,静心屏气地观看起来。此刻,

厨前正有一年轻农妇在案头烙饼,身旁依偎小儿扯着衣襟在

着急地呼唤。原来,孩子急着要去拉屎,缠着让母亲随其去

揩屁股。只见那妇人并不着急,慈爱地招呼小儿快去快回。

不一会儿,待小儿拉完后撅着小屁股呆在一旁等她揩屁眼,

她顺手撕下案头一块面团,为儿揩罢屁股随即便投饲给一旁

爬卧的看家狗。谁知道,面对滚到嘴边的面团,那狗连眼皮

都没抬一下,自顾打着瞌睡……

天帝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妇人这个举动,立即招惹得龙颜震怒。

麦子本是天上圣物,理应被地上人家视如珍宝。上苍以

慈悲为怀,特赐麦生六穗。唤风伯吹拂,遣雨师洒道;太阳

公公日日照耀,四季冷暖天庭调节,这才有了满场满院黄澄

澄的麦粒。谁料想,这帮懒虫居然如此糟践!为了从根子上

惩罚他们的奢侈之风,天帝捞起田间的麦子便捋将起来。他

老人家决心灭绝这种天下苍生赖以活命的作物,饿死世间这

些不知好歹的浑球儿!

话说,早在玉帝站在南天门向下世瞭望的那一刻,趴在

农家院子的那条犬,已经把这一切都看在它那只“天眼”里

了。只是,它因负有天命而不便言声。当它看见天帝不问青

红皂白已开始手捋麦穗时,这才急忙冲出门道一头扑上去,

扯着老人家的手伏地陈奏道:“上帝快快息怒,容犬民详情

道来。去岁天无雨泽,开年地不滋生;人间已无隔夜食粮,

吾辈亦以吃屎为生。方才饥儿号啕不止,女主无计可施,便

揉泥巴为儿演习做饼,所弃面团,实乃黏土尔耳!”

自古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帝想,普天之下,莺歌

燕舞,哪有人食泥土之事?闻此犬言,龙颜大为不悦。他放

下手中的麦穗,指着伏在地上的狗怒喝道:“孽畜!尔辈与

人为善,可知人心叵测?日后不允再说人言,以免熏染淫奢

之风!农人理应惜粮如命,却如此暴殄天物;念尔尚存孝悌

仁爱之心冒死进谏,且饶性命一条,滚吧。”

一言既出,犬立地就变成了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然它

并未谢恩离去,依然伏地呜咽。看着狗那委屈的样子,似蒙

受了不白之冤屈。天帝只怕有讹,决定再次登门查看一番。

然而,这次他却看得更加真切——那妇人操起扫把,将自家

小院仔细地洒扫一遍,院落立时整洁起来。

但见,她返回屋内从柜子拿出簇新衣裳,亲切地呼唤儿

子换上衣帽之后,自己也梳妆打扮停当。出屋前,妇人并没

忘记锅里刚烙熟的饼子,顺手捞起一块,自顾一口口香甜地

品尝,并不时用手掰着送入小儿口中。小儿不快,将饼吐至

脚下。妇人目睹小儿举动并不言语,随即恬静地走近自家院

中井旁,复揭井盖,迅速将儿投入井中!未几,她整发沐浴,

祭拜天地,起身后随之自投入井……

这一幕,让心如铁石的上帝也不寒而栗。他虽不明恶妇

何以做出如此举动,依然怒冲冲前去捡起妇人所弃残饼。观

之,其外表与寻常面饼并无二致;入口品尝,虽乃黄泥做就,

却也惟妙惟肖。上帝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亦无从分辨饭香屁

臭。不过,刚才他毕竟亲眼看见妇人吞食面饼,想来定是人

间美食。他愈加愤然,遂郁郁拂袖而去。

上邪!幸亏他老人家公事繁忙,急着打道回府了事。如

果他还有兴致走进相邻院落完成他的亲民旅程,血淋淋的一

幕必定让他更加震怒。此时,一个恶妇,正在瓦缶里为孩子

蒸煮着自己刚刚饿死的丈夫……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稔塬上又慢慢地繁衍出一群人来。他们当然知道,既生之为人,此身便与生俱来戴有苦业。当然,人们亦在心底里一直感念着上苍最终还是留给了他们这一口狗食。从此,他们也甘愿背负起“犬民”这个千年耻辱的名号匍匐于地,像牲畜一般地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