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选夏先生,而不愿继续跟着吴先生做学问?因为,吴先生这个人有个令许多人无法容忍的“怪”毛病——吝啬。他自以为自己脑子里那些东西是“个人财富”,觉得十分珍惜,给学生授课“给”得就不是很彻底。他在给我们讲人类学时,有些资料、一些自己的研究成果,一般都不给自己学生好好讲,哪怕看一眼他的讲义都不行。
举个小例子:他讲黄种人和白种人的骨骼区别时,嘴上只说不一样,却不告诉学生为什么不一样、哪些地方不一样。如锁骨,黄种人的锁骨是圆的、扁的,白种人的是三棱状的。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你说了不就完了嘛。他保守着就是不给你点这个“关键”的窍门,让人觉得跟着他听课太憋气。一般情况下只有老师肚子里没有学问,没啥可教,他这个人是一肚子学问不愿给学生“倒”。
我这个人也怪,你不说,我就追着屁股问。记得当时我问吴先生,你说人类在骨骼上有啥区别?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说,我就套着他说,啊呀,我是你的关门弟子,你就给我说一下嘛。他还是不说。后来他被我逼得没有办法,就拿来锁骨样本告诉我,黄种人是扁的,白种人是三棱状的,就是有棱棱的。我觉得,他肯定没说完,还有别的地方有鲜明的特征,他却再不说了。我也不好问,再问,他也死活不说。
还有,吴先生自己著的书内容很好,就是不让人看。藏的那些书,也不让人摸。唉,从其他方面讲,这个老头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就这个“吝啬”让人受不了。现在想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毕竟是封建社会培养的学者,时时都觉得他学的那一套就跟木匠学来的手艺一样,轻易把这个弄出去,自己就把吃饭的碗送人了。那个时候的人跟现在不一样,都比较保守。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说的就是那个道理。他那里的标本很多,但是他不轻易拿给学生看。就因为这样,甄选时我选择了夏鼐先生。
不过,吴先生却很是喜欢我,听说我要“跳槽”,很希望我继续做他的门徒。记得第二学期我们出外实习,走的时候,吴先生公开给夏先生说,石兴邦你就不要带了,给我留下。夏鼐先生把他这个意思传达给我,让我决定。我没有同意,继续跟着夏先生实习去了。
其实,夏和吴俩人私交很好。以前,他和吴在国民政府的中央研究院一起工作过。吴先生当时在乡下,还是他亲自给吴写信,邀请吴到浙江大学来教书的。
一听我铁心要搞考古,吴先生也没办法。不过,我跟着夏先生走,他也放心,愿意割爱。我这个他们都挺喜欢的学生不管跟谁,也不会闹出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多年之后,吴老先生到北京来工作居住,我时常登门请他喝茶聊天,也多次提说到这个可乐的事情。那时,老人家已经年纪很大了,我们师生都很怀念在浙大结下来的那份深厚情谊。
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老师,有些还是大名鼎鼎的老师。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一伙娃娃在乡村大庙里上课,有个老师叫寇怀义,给我的启蒙基点就高。那时,我还是十岁不到的小娃娃,他就给我讲了很多新思想。晚上我就跟老师住在一起,说这呀说那呀,他讲的很多东西都很吸引我。这个人思想很开放,重视艺术、有新思想,要求学生必须写好字,我的书法基础就是那时候跟着他修炼的童子功。
还有一个中学老师,对我影响也很大。他名字我不记得了,是早期的共产党人。这个我咋知道的呢?我在报上看见过他“脱离共产党”的“声明”!那个时候的社会情形特殊,今天参加这个党,明天退那个党,脱离党派的学者很多。这个人尽管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却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他最开始在商南当中学教师,是学业上很厉害的一个人。那个时候,他讲起话来就很有革命家的气势,到处宣讲共产主义。新中国成立后,他活到了九十多岁。我很敬重这个启蒙恩师。
到了大学,教授我们蒙古史的老师韩儒林,考古史的夏鼐先生,还有这个可爱的古怪老头吴定良,都是我的好老师。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这些恩师一步步培育的结果。古话说得好,名师出高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