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骑在老虎的背上,双手死死攥住老虎的额头,以泰山压顶之势,用力将虎头按在石缝下几尺深的溪水里,老虎的头整个的卡在了溪水中的石缝里,四肢还在疯狂地乱扒乱蹬。

古松明双腿夹住老虎的身躯,用尽吃奶的力气紧紧揪住老虎的头不放,将它死死按在石缝下的溪水里不能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老虎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下去。古松明赶紧拔出扎在老虎眼窝里的尖刀,在它的脖子上连刺了几刀,直到老虎完全没有了动静,古松明这才扔下手中血肉模糊的刀子,“卟咚”一下,整个身子便无力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此刻他才感到疲惫不堪,伤口钻心的疼痛,四肢麻木无力,头脑一阵眩晕,不省人事。

躲在远处石头后面的古和义见古松明和老虎都倒下去了,心惊胆颤地走过来,抱起浑身透湿,到处是粘糊糊的鲜血的古松明。

古松明慢慢睁开眼睛,望了望一旁仍在微微喘息的老虎,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古松明吃力地拾起扔在地上的土铳,支撑着身子缓缓地站起来。

腥红色的夕阳从山林的那边射过来,映照着古松明的脸,映照着他摇晃的身体,那神情恰似一座血染的雕塑。

老虎身上流出的血液浸染在石头上,浸染在小溪里。在秋日的阳光下,血色的溪流像一根细长的红丝带,在寒风中曲曲折折地轻轻飘荡着。在这场生与死的搏斗当中,老虎逐渐走向了死亡,一束曦微的阳光如从天国铺来的五彩路,引导着老虎的亡灵升入云霄。

沉昏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锁纳吹奏的安魂曲,一道灰暗而沉静的地平线无声地横亘在浑暝的天边,将生者与死者两重天地迥然分开。

古松明徒手降服老虎的经历顿时成为古氏家族伟大的壮举,是古氏家族空前的荣耀。古松明也因而成为远近皆知的名人。这一事迹被古氏家族写进族谱,一代一代反复传颂,越传越远,越传越神……

古松明领着这一队亢奋的人马,怒气冲冲地走在长湖町到湾里村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山路上。他们手执扁担、木棒或锄头,一个紧跟着一个,疾步前行。

沿途村舍里的人们懊懊地注视着这群刚刚从祖山上下来的汉子,不明白他们何以个个目光喷火,表情激动,带着不可扼止的愤怒。

人群很快上了清水河上的一座木板桥。站在桥上可以望得见远处山脚下遮掩在绿树之间的丁氏祠堂青砖瓦屋的翘檐。

这座木板桥已经有些年头了。它苍老得残破不堪,但整体还是结实牢固的。八根粗壮的杂木柱子呈八字形立在河中,支撑着上面的木板桥面。湍急的河水在桥下流过,冲刷着支架,击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发出轻柔的声音。

很久以前,这一段清水河上没有桥。人们在河中垒了一溜的河卵石,当地人就踩着这些石矶往来于河的两岸,这是古氏和丁氏两个家族的必经之路。

后来古氏家族与丁氏家族商量,在河上修一座木桥,一来方便古氏家族的人上山祭祖,二来方便丁氏家族的人到山外赶集,更为重要的是,在河上建起一座桥,可以改善两个家族的关系,彼此世代友好相处。

这座桥造型简洁典雅,与清水河及两岸风光浑然一体,透着一种古朴灵秀的气韵。但是现在,与木桥遥遥相望的那座山坡,那一片被破坏,被践踏的坟茔却在发出苦痛的呻吟,从而给这一幅本该宁静祥和的景色蒙上了一层凄惋悲怆的阴影。

据传,在还没有修建这座木桥之前的数百年间,古丁两个家族一直为了村边那块坟山而疙疙瘩瘩,争斗不休。

丁氏家族坚持这座祖山是他们的,因为这座小山离湾里村稍近,在山顶上还埋着十几座丁氏家族的先人;而古氏家族同样有足够的理由,坚持这座坟山属于古氏家族,他们甚至搬出流传了三百多年的族谱,宣称他们的祖先在明朝时期就埋葬于此。

后来丁氏家族又对自己的族谱作了一番更加精细深入的考究,竟然发现了他们的祖先在唐朝的时候就是这座祖山的主人的佐证。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年年到了清明节之际,为了祭祖的事发生口角和械斗,多次惊动衡州的知府大人,但最终也未能断定清楚。

矛盾演化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打了几百年的官司,最后还是古氏家族占了上风。丁氏家族当然不服,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恶气!因此他们常常到坟山上去捉弄古氏先祖,弄得这些亡灵魂不守舍,不得安宁。

古氏家族为了捍卫列祖列宗的安息之所,维护本家族在当地的尊严与地位,依据其略胜一筹的强势,寸土不让。

就这样,两个家族之间为了这么一座坟山,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激烈的争夺战。仅乾隆元年的一次械斗,双方就死伤了十几条汉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劳作,人们争斗,人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一代又一代,在苦难与温情中吮吸毒疮,繁衍生息。

他们靠着本能的胆气和无畏的蛮力,靠着有限的智慧与无穷的顽强,用清水河一样汹涌澎湃的汗水和鲜血,与天灾、人祸、野兽以及整个大自然进行着殊死的对垒,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屈的冤魂,留下的却是越积越深的怨恨。

每一次的交锋下来,那些来自大自然和人们自身的乖张暴戾,没能让他们痛定思痛,改变主意或者化解矛盾,他们凭着坚韧与勤劳,尊严与荣誉,为了一张虚无的面子,在这片充满辛酸和血汗的土地上重复着悲喜交加的活剧。

也许,欲望与梦想正是历史车轮前进的原动力,但代价又何其沉重!

人们在无数的苦难与斗争中茫茫然度过一生,用生命换取财富和速朽的虚荣。他们把田园、把池塘、把森林、把房屋留给后人,然后长眠在这块亦爱亦恨的黄土地下面。

他们死了,灵魂则依然在左右着后人。即使被埋在黑暗的地下,他们大概依然睁着一只眼睛,在不安与恐怖中注视着后嗣的一举一动,以期他们为自己建造一个最后安置灵魂的极乐世界;或是在年年祭祀之时,能够为自己多燃一些香火纸钱。

这就是他们所渴望的幸福,一种宿命的荣耀。

乾隆年间的那一次械斗之后,大概因了其结局太过惨烈,或许是两个家族彼此都已争斗得精疲力竭,在掩埋了十几具在械斗中死去亲人的尸骨之后,古丁双方终于坐下来,面对面地商谈,这两个斗了数百年的古老家族总算和解了。

他们摆了一百多桌酒席,遍邀了各地有名望的乡绅豪杰,杀猪宰羊,置酒蒸粟,在一阵阵朗朗的言辞和氤氲的香烛之中,举杯言和,歃血为盟。

两个家族当场商定在清水河上建造一座木桥,取名为“永安桥”。

此后,两家和平相处,来往密切,古家还把本族几个水灵清秀的姑娘嫁到了丁家,建立一种血缘关系。丁氏家族家也在连接湾里村与长湖町的道路中间捐赠了一座歇脚的凉亭,表达和睦相处的心愿。

谁知仅仅过了十几年,丁氏家族翻修族谱,旧事重提,从而又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纠纷。

古、丁两个家族再次进入互相敌视,水火不容的对立状态。

其实,即便是在修了永安桥和歇脚亭,两个家族握手言和之后,丁氏家族的人从心里并不服气。他们表面上还是平平静静、委曲求全的样子,实际上在骨子里头却不怎么买古家的账,只是因为这个家族长期以来气势相对较弱,没有出过一个有能耐的人物,因而才夹着尾巴,不敢有什么造次。

到民国十五年的时候,丁氏族人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习武之人。随着此人的出现,一下就改变了丁氏家族的颓势处境。

这个习武之人就是丁占魁,他人高马大,骨架粗壮,体力过人,厚实的身躯黝黑强劲,肌肉坚硬得用尖刀都戳不出一个洞来。最让人惊叹的还是他那“抱石开功”的绝技。

在丁占魁家的院子里放着一块三百六十斤重的长方形青色石板,丁占魁就是用这块石板练习他的抱石开功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