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春天,古兆光十七岁的时候,父亲送他到离家二十里远的龙爪镇表姑家学木工。
表姑家隔壁是一家纸玛店,开纸玛店的是一对外乡夫妇,男人的腿有点残疾,夫妻俩带着女儿何蕙兰从常德逃难来到这里。因为会扎纸玛,身边也还有几个银子,在龙爪镇落脚以后便租了这个铺面做起纸玛营生来了。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肌肤白皙,人长得如花似玉的,十分可人,两口子把她视为掌上明珠,谋划着要给她嫁一个殷实贤良的好人家。
何蕙兰是个天性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加上父母的疼爱,她的性格中就有了一种娇矜与任性间杂的成份。平时,她有事没事就喜欢跑到隔壁的木工房玩耍,每当她来的时候,古兆光就要给她雕一个小木人儿小木狗儿逗她开心。
古兆光的师傅让他拼接一张板凳,站在一旁的何蕙兰主动上前帮他扶住板凳的面板,古兆光就将凳脚的榫头打入面板上的榫孔里去,两人做得很是认真,配合得很是自然默契。师傅见了,开玩笑地说:“嗯,你们两个拼得还是挺好的呵,我看蛮般配的嘛!”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听到“蛮般配”这三个字,何蕙兰的脸刷地飞起一抹红云,娇媚地低下头去。
情窦初开的何蕙兰对这个长自己一岁身材高大,体格结实,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暗生恋情。为了表达自己对古兆光的爱恋,犹豫再三之后,何蕙兰买来一方雪白的细纱手绢,在上面绣了几朵红月季和一句古诗,然后将手绢悄悄塞在古兆光的衣袋里。
古兆光无意中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急忙打开来看,只见那上面绣着杜甫的诗句:“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古兆光是念过几天私塾的,背诵过不少的唐诗宋词。现在看到手绢上的诗画,当然明白何蕙兰的心意。一直以来,他就暗暗喜欢着这个冰雪聪融,外秀内灵的女孩呢。
一来二去之后,两个有情人明白了彼此的心思,他们就这么悄悄好上了。
两人时常在师傅外出或歇工的时候躲在木工房里窃窃私语,越谈越亲密,越谈越不舍,渐渐到了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甚至朝思暮想的地步。这一对痴男痴女的亲密关系,古兆光的姑妈以及何蕙兰的父母却是浑然不觉。
夏天说来就来,不待所有的水田全部插上嫩绿的禾苗,天气就已经热了起来。何蕙兰脱掉了严实的春秋装,换上一件红底白花的单衫。这样一来,就将她那娇好妩媚的身段便恰到好处地突显了出来,于是凭添了几分妖野与诱人的气息。
午后,师傅习惯要休息一会。古兆光向来是个做事认真又勤快的伙计,他没有午休的习惯,吃过午饭继续待在木工房里,揣摸着师傅做成的木器成品。
这时候,随着一阵唏嗦的响动,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还没等他回过头去,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已经跳了进来。何蕙兰站在古兆光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歪着扎了两条油黑长辫的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何蕙兰的眼睛里荡漾着清冽的柔波,体态很丰满。
古兆光感到一阵目眩,一时之间被何蕙兰的美艳惊呆了。等到醒悟过来,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木器,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何蕙兰的臂膀,满含深情同时又心慌意乱地凝视着她。何蕙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微笑着,水灵灵的眼睛泛着晶亮的光,默默地望着古兆光,然后羞涩地低下头去,十个手指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微微侧转过身子。
空气好象凝固了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寂静得只有他们彼此粗重的鼻息和“嘭嘭”的心跳。
此时此刻,天地似乎合为一体,除了他们俩,只有他们俩……
只一刹那,他们便从愉悦的天堂跌落到痛苦的深渊。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何蕙兰的父母气急败坏地吵到古兆光表姑家的门头。他们已经顾不上女儿的名声,非要古兆光赔偿贞操损失,何蕙兰的父亲当着古兆光表姑及街坊的面,指着古兆光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下流坯子,也不撒泡尿照照,真是赖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从此以后,何蕙兰被母亲牢牢锁在卧室里不许离开家门半步。
表姑有意替古兆光去说合,将生米做成熟饭算了。她花了一些银子买了份礼物,陪同古兆光登门到何家谢罪,同时也是提亲。当着何蕙兰的父母,古兆光一再保证他与蕙兰是真心相爱的,请求他们成全他和蕙兰的心愿,却遭到何氏夫妇的断然拒绝。
无奈之下,古兆光卷起铺盖离开了表姑的家,回到雨母山做了一名盐帮挑夫。
离开龙爪镇之前,古兆光偷偷绕到何家后院,翻过院墙摸到何蕙兰的卧室外面。卧室的门被一把大铜锁锁着,古兆光隔着门板轻轻呼唤着何蕙兰的名字。
听到亲爱的情郎就在自己的房门外却不能相见,何蕙兰心如刀绞,只能伤心地落泪。她扑到门边,伸开手掌在门板上轻轻摸索着;在门外相对应的地方,古兆光也一样在用手掌摸索着门板,似乎在寻找着何蕙兰那纤柔的手掌。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默默地扑在门板上,喃喃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末了,古兆光安慰何蕙兰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并将事先写好的一张字条从门缝里塞给何蕙兰,然后匆匆离开。
何蕙兰急切地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蕙兰,我没有什么东西作为给你的定情之物,就用这几个字来表白我的心意吧。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娶你的!”
看罢字条,何蕙兰早已泣不成声。她猛地扑到窗边,哽咽着喊道:“兆光,兆光……”
寂静的窗外,苍月如水,秋风自吟,黑夜辽阔无边。
古兆光走后不久,表姑一家也离开了龙爪镇,到汉口替人经营一家船务社去了。
因为不堪邻里的口舌,也是觉得再也没有颜面留在龙爪镇,纸玛匠一家不久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古兆光加入盐帮,一来是因为在龙爪镇木工坊已经呆不下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赚钱,他打算赚够了钱就明媒正娶地将何蕙兰迎进家门成亲。
事与愿违,当他满怀希望地跟着大伙儿跑南盐的当口,发生了那件古丁两个家族的祖坟争斗。他凭着一根扁担打败了丁占魁,虽然给古氏家族争回了面子,但是自己也伤得不轻,可谓两败俱伤。
表姑听闻古兆光与丁占魁决斗的消息,几次来信催促他去汉口帮忙打理船务社的业务。古兆光自己也想出去走走,想办法多赚点钱回来,兑现他对何蕙兰的承诺。于是,在家养了一些日子的伤之后,一个晴和的春日,古兆光用柚木扁担挑溜着一卷简单的铺盖,独自乘乌篷船来到九省通衢的汉口。
当船只由湘江进入洞庭湖,再由洞庭湖驶入长江的时候,古兆光被那波浪翻滚的宽阔的江面所震憾,他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河流,这样浩荡的水势,眼前有了一种天高水阔的坦荡,心胸也似乎宽广了许多。
古兆光挑南盐时到过福州到过广州,却都是与远离城区的海盐贩子摊商们打交道,从未去那些大都市逛过,因此他并不知道真正的都市是个什么样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水,这样的地。
这回跟船来到汉口,心里有种别样的期待。乌篷船驶近汉口码头,他人还未上岸就感觉到了这个列为“四大名镇”之一的都市的繁杂与喧哗的气势,他的心也跟着那些涌动的江水一起兴奋了起来,江面上来往的大小船只更是令他眼花缭乱,激动不已。
码头沿岸排列着密集的商铺楼宅,江边泊靠着密密扎扎的各式船舶,一艘紧挨一艘,桅杆如林,人声喧哗,号子粗犷,那些码头搬运工个个光着上身,打着赤脚,来往于高高的石阶上,他们正在给一艘刚刚靠岸的外国商船卸货,整个码头一派忙碌景象。
午后时分,古兆光所搭乘的乌篷船在那艘外国商船近旁靠了岸,这里正是表姑经营的船务社埠口所在,那些装卸工就是船务社雇请的工人。
古兆光扛着行李从乌篷船上走下来,表姑正站在码头上等着了,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年约三十来岁戴墨镜的金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