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古兆光走近,表姑就乐哈哈地招呼道:“兆光呵,一路辛苦了吧,船上的生活还适应吗?几年不见,个子又长高了,皮肤也晒黑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古兆光虽然也可称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但是初来这个陌生的城市还是显得有些拘束。因此,当站在石阶上的表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看到表姑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脸便一下子红了。
这么一个不经意的表情,恰好被那位穿戴有点特别的外国女人看在了眼里。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名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黄中带黑的中国男人,嘴角上浮现出欣赏的笑意。
古兆光被她看得浑身的不自在。
外国女人一脸甜笑,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表姑:“噢,张太太,这位是谁?”
表姑连忙指着古兆光向对方介绍道:“他是我的侄儿,叫古兆光,功夫不错。我特意把他从老家叫过来,您的这一批货物就交给他来护送,您就放心好了!”
因为担心沿途遇上强盗打劫,溯江西行的货船都要由几名身强体壮的汉子来押送,所以许多船家都聘了保镖。
外国女人听罢此言,惊喜得扬起两道淡而修长的黄眉毛,不无夸张地嚷道:“是真的吗?那太棒了,太棒了,真是了不起噢!”
表姑又向古兆光介绍说:“兆光,这位是我的英国顾主,艾达·露易斯小姐。”
艾达已经伸过被太阳晒得呈着健康的浅棕色的圆润纤柔的手,与古兆光有些拘束的手握了一下。她感觉古兆光那粗糙的手在轻轻颤抖,心里便觉得有些好笑。她觉得眼前这个中国男人挺有意思,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笨拙又迂腐,可是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桀骜不驯,甚至可以说有某种刚韧中带着柔情的魅力。自第一眼开始,艾达便对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腼腆的男人产生了一些好奇。
表姑领着古兆光走上码头,来到船务社的办事处,将他安顿妥当,并吩咐他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即随船护送艾达小姐的货物到鄂西的神龙架山区去。
躺在住处小屋的床上,古兆光没有一点睡意。他满脑子都是滔滔涌流的江水,每一个波浪里都是何蕙兰的笑容。蕙兰,你现在怎样,是不是还在以泪洗面?
辗转反侧之间,他又想到自己打从到龙爪镇学艺开始至今这么些年以来发生和经历的事情,真不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感觉自己是在梦中。
现在忽然来到这个两江汇流的汉口,他被这里的潮闷天气和嘈杂气氛弄得心绪迷茫,加上旅途的疲惫,眼前的一切令他眼花缭乱。那个戴墨镜的金发女人,初次见面竟然像老熟人一样拉着他的手,样子是那么亲热,这真是不可思议,洋人跟我们中国人就是不同。
既然无心入睡,古兆光索兴爬起来,披上衣裳来到忙乱的码头上。他的眼前,几十名赤着上身的装卸工人正将大包大包的货物扛到那艘刚刚卸完货物的商船上去。
太阳已经偏西。衬着黛青色的远山,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那些船只看上去好像是行驶在迷迷蒙蒙的太虚幻境之中。古兆光被这幅亦真亦幻的江景迷住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江风吹拂着古兆光的面颊,撩动着他的衣襟,他感到一阵透心的爽朗。
表姑和艾达站在趸船上督促工人装船,从艾达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心里有些着急。
古兆光站在码头上看了一会,忽然为自己的悠闲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他飞快地脱掉上衣,将它捆扎在腰间,大步走到货仓里,二话不说就将两大包货物一左一右地扛在两个肩板上,迈着稳健扎实的脚步朝货船上走去。
负责记数的管事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却早已被他惊人的力气看得目瞪口呆。
这群装卸工的头儿冲着古兆光的背影一个劲地大声叫唤。
古兆光并没有理会工头的叫喊,他自顾自地扛着货物送到船上,又返回货仓。工头见古兆光不理他,心中有些恼火,暗想道,这是哪里来的愣头小子,居然不理会我这个工头,让我来教给他一些码头上的规矩。
当古兆光又扛着两包货物从货仓出来的时候,站在门边的工头故意将一只左脚伸了出去,用足背去勾古兆光的脚。
谁知古兆光早已将工头的伎俩看在眼里,当工头的脚伸过来的时候,他迅速抬起右脚,狠狠地踏在工头的脚上,只听工头“哎哟”一声大叫,人已经摔倒在地上。他的脚被古兆光牢牢地踩住,因为疼痛而发白变形的脸上冒出一层细汗。
表姑见状,立即走过去问工头是怎么回事,得知实情之后,表姑哈哈大笑了起来,对工头说:“这位新来的年青人是我的侄子,也是这个货场的新任总管,今后码头上的事都要听他安排。”工头听了慌忙从地上爬起,连连点着头,一副恭顺的样子。
艾达望着古兆光扛起两包沉重的货物快步如飞地走向货船,很是吃惊,她不住地点着头,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好感和敬意。
古兆光把货物扛到船上,转身返回。艾达高兴地跑下石阶,迎上古兆光,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亲吻了一下。古兆光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给弄糊涂了,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怔怔地同时有些不快地看着艾达,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达对古兆光笑了笑,然后没事一样地转身回到表姑身边,对她说:“张太太,从今以后我的货物可以全部交给你的船务公司承运,而且要由这位可爱的骑士负责押送,这样我就放心了。OK?”
在战火频繁,经济萧条的时期,与这么一位英国雇主长期合作,表姑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乐呵呵地将双手合十搭在胸前,频频向艾达弯腰点头,一迭连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古兆光还在为刚才这闪电般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被艾达用香唇吻印过的脸颊,心里很是尴尬和不安,却又不愿表露出来,便低着头匆匆返回到货仓里。
古兆光在表姑的船务社待了下来,他只是默默无声地做着表姑交付给他的事情,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这天,装载了艾达女士托运的日用百货的木船从汉口港出发,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古兆光负责将这批货护送到神龙架山区深处的一个商品集散的镇子里去。因为战乱,那个相对偏僻的土家族山镇倒是变得热闹了起来,艾达就是看中了那里的商机。
与前几次不同,此次艾达是亲自随船同往,而没有让她的中国助理随船送货,因为返回时艾达还要从山区收购一批中药材和山货发往上海,这也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
江风把篷帆鼓得满满的,木船借着风力逆水而上,波浪撞击着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发出“嘭嘭”的声响。
时令虽已入秋,白天的气温却依然燥热,早晚非常凉爽,船工们便选择清晨早起上路,太阳下山之后天色完全黑了才歇工,中午太阳最猛烈的时候靠岸稍作休息,一天要行船十几个小时。
天空蓝得发酽,没有一丝云彩。江流在连绵不绝的峰谷间宛延迂回,奔腾不息。霜染的树林覆盖着沿岸的鄂西山峦,一眼望去,斑斓沉郁,辽阔而深远。
艾达已经脱下了宽松的服装,换上一套简洁的牛仔服,这样使她看上去特别的干练靓丽,也更加神采飞扬,妩媚中透着率性与火辣激情,因而也更显女人味。
行船的时候,她闲着无事,就坐在船舱里看书,有时也打着赤脚,走到船艉帮着古兆光摇橹。她脸上带着娇柔的笑容。而古兆光则总是战战兢兢地避开艾达,这更让艾达感觉他的可爱,他的可笑,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