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幕悄然降落在清水河畔,涌着细碎波纹的河面反射着白光。两岸的芦苇茂茂密密地簇拥着河道伸向夜的深处,偶尔间远远地传来几声野狗的嚎叫。

古兆光引着何蕙兰踏着微弱的光线匆忙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永安桥头。

当他们正要踏上桥面的时候,忽然听到清水河西岸山脚的村子那边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紧接着就响起零乱的枪声。枪声由远处渐渐向这边移动。

古兆光急忙拉着何蕙兰藏入桥旁繁茂的芦苇丛中,一面拔出匣子枪屏息静听。

几乎是同时,就在他们藏身的这边河岸上,忽见十几个鬼子端着长枪朝桥上跑过来,他们显然是要赶到河的对面响枪的地方去。

东岸的枪声越响越近,不一会儿桥的那一端跑过来二十几个黑糊糊的人影。凭着那些人影跑动的姿势和响枪的间隔,古兆光猜测,这帮人大概是丁占魁的土匪队伍。

何蕙兰怀里的孩子忽地又哭叫了起来,引得几个鬼子“叽哩呱啦”嚷嚷着向这边走来。何蕙兰慌忙将乳头塞到孩子的嘴里,止住孩子的哭叫。鬼子渐渐逼近,古兆光见势不好,“啪啪”向鬼子打了两枪,撂倒了最前面的两个鬼子。紧接着,他飞快地从何蕙兰的手中抱过孩子,拉着她纵身一跃,从几米高的河岸跳到松软的河滩上,在沙滩上奔跑了几步,便跳入了漆黑的清水河。

遭到突然袭击的鬼子们就地卧倒,朝芦苇丛里放了一阵枪。可是草丛里并没有动静。鬼子爬起来,用枪上的刺刀在芦苇丛中左扎右刺了一气,然后慌忙返回桥上去阻击那支慌忙跑过来的队伍。

黑暗中,古兆光一手托着孩子,领着何蕙兰悄悄往下游泅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处笔陡的河崖下面。此处的河水只有齐胸那么深,他们屏声静气地将身子紧紧贴在石崖的凹处。可是孩子离开了何蕙兰的怀抱还在哭个不停,何蕙兰在石崖下的浅水中站定,重新把乳头塞到孩子的嘴中,孩子停止了哭泣。

桥上的喊叫和枪声响成一片。那群人被鬼子追击着来到永安桥,迎面又遇上鬼子的拦截,他们被前后两股敌人堵在了桥上,已经有好几个人中弹落入河水之中。

古兆光猜测的没错,这群人里领头的便是丁占魁,他带领弟兄们正准备去抢劫距雨母山不远衡邵公路旁的一个鬼子小炮楼,不料还未接近炮楼,就被敌人的狼狗发现了。

丁占魁率领的这支人马平时就缺乏正规的训练,也没有几件象样的武器,真正打起战来就不那么专业了。不过,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敢于跟日本鬼子斗,与一般只会打家劫舍的土匪比起来,他们还称得上是有血性有骨气的中国人!

眼见着已经无路可逃,情急之中,丁占魁向弟兄们大吼一声:“弟兄们,不要慌张,快跳河!”说罢便率先跳了下去。

二十几个弟兄也跟着纷纷跳下了永安桥,没入了夜色笼罩的清水河。

鬼子们在桥上站成一排,举枪向河里猛烈射击。扫射了几分钟,四周一片寂静,那些跳入河中的人影没有了踪迹,鬼子们“呱啦呱啦”了一阵,便兵分两路跑下永安桥,沿着河的两岸一边追击一边搜索。

此处的清水河大约有五十米宽,水浅流缓,荇藻飘摇;河中还有一个小沙洲,上面也长满了芦苇;河的两岸水中生长着莲藕和浮萍。附近的村民常在河中挖莲藕或捕鱼捞虾,河边停靠着一些湘南河泽中常见的那种很小很小的平底渔舟。

丁占魁和他的弟兄们跳到河里,凭借夜色的掩护,分别贴靠在渔舟的底下。当鬼子们沿岸搜索而过的时候,河面上那些原本泊在岸边的小渔舟正悄无声息地滑行在黑暗之中,每一条船底下都泅着一到二个人,十几条小渔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清水河中向下游的方向悄无声息地飘游。

一队鬼子从古兆光他们躲藏的石崖上叫喊着跑过去,何蕙兰怀里的孩子冷不丁又发出了一声哭叫。

鬼子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立刻折了回来。其中一个鬼子持着手电筒向石崖下照射,被古兆光一枪击毙。

古兆光他们已经被鬼子发现了。

听到枪声,所有的鬼子都向这边围拢过来,顿时枪声大作。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只小渔舟。

隐藏在水下推船的人正是丁占魁,他并不知道石崖下的人是古兆光和何蕙兰,是孩子的哭叫和鬼子的枪声把他引过来的。

他顶着鬼子的枪弹将渔舟推过来,用粗重急促的声音喊道:“什么人?快上船!”

看见有条船飘了过来,古兆光来不及多想,也没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先将孩子和扁担放到船上,又把何蕙兰扶上船,他就踩踏着河水,与那个人一道推着渔舟飞快向河心游去。

从岸上射来一串密集的子弹,渔舟的四周飞溅起一片水花。

突然,古兆光感到身子一阵灼烧,随即抽搐起来,一股酸痛的感觉扩散开来。他知道自己是中弹了,但他依然吃力地踩着河水,推船前行。

孩子安静地躺在何蕙兰的怀中,小小的嘴巴还在不停地吮吸着妈妈的乳头。

鬼子在岸上紧追不舍。

可是,在黑夜的掩盖下,渔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芦苇遮蔽的小河尽头……

渔舟顺流而下,鬼子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当渔舟滑到两岸长有茂盛枫林的河段,悄然靠了过去。可是行着行着,渔舟渐渐慢了下来,似乎是感觉到渔舟变得比先前沉重了许多,一直没有作声的丁占魁压低嗓音喊道:“喂,怎么就停下来了,怎么搞的?快靠岸了,用力推啊!”

没有人应答。

他又接连问了几声,仍然不见回应。

丁占魁急忙从船的另一侧游过来,黑暗中他没有认出是古兆光,只看见这个男人虚弱地沓拉着脑袋,双手却死死地攀抓着船舷。丁占魁一下子翻身跳上渔舟,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古兆光拉到船上来。

丁占魁让古兆光躺好,就推了推一旁的何蕙兰,喊道:“喂,你老公受伤了!”

见女人没有反应,他将她侧卧的身体扳转过来,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何蕙兰怀里的孩子原本还用嘴在吮吸着妈妈的乳头,当何蕙兰的身体被丁占魁扳动之后,乳头从孩子的嘴里滑出,孩子就“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也许是孩子的哭声把古兆光唤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丁占魁,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兄……弟,我知道……你是……丁……占魁。我……是古……古兆光,我们……一同打……鬼子。”

一听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自称是古兆光,丁占魁感觉头脑“嗡”地炸响了一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紧咬着牙梆,怒火中烧地盯着这个躺在舟板上的仇人。

丁占魁将手里的匣子枪攥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整个的身子在不停地瑟瑟颤抖,一种报仇雪恨的兴奋占据了他的心胸。他握枪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枪口对准了古兆光的脑袋。

可是他的耳旁又响起古兆光吃力的声音:“……我已经……不……行了,请……你带……上你……的人马和……我这支枪……还有……这……这根扁担,到洪山坪……找……找衡湘……游击……队的凌……队长,游……击队……游击队……有意……接……接纳你……们。……拜……托你,把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送到长湖町……古家!”说完,古兆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丁占魁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已经断气的古兆光,他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他后悔先前怎么没有认出他来,没能亲手打死他。此刻,他真想在这个昔日对手和仇人的身上再补上几枪,以此来消解心中的深仇大恨。

然而,当他把枪口对准古兆光脑袋的时候,孩子微弱的哭声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依稀认出了何蕙兰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何蕙兰嘴中流出的血迹已经凝固,她也是被鬼子的乱枪击中而身亡的,然而她却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孩子。

丁占魁完完全全给震呆了。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之下,自己的女人、孩子,以及仇人,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他一切都明白了,又似乎被这一切弄得越发糊涂了。他抬起头,仰天狂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纵横,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