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院里变得静悄悄的了,一股又一股的水汽,不断地从胭脂河弥漫到了村里,进入枣根的农家小院;村外,胭脂河附近的水塘里,青蛙的鸣叫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院子周围还有一些不知道名称的虫子,偶尔会发出低沉的唧唧声;而在马头山里,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儿,也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悠长而又凄婉的叫声,声音传得很远,叫声过后,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回声,在山谷间飘荡。
夜深了,鸟的叫声也渐渐稀疏,煮粽子的大锅里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地传入继恩的耳朵,声音并不大,有些低沉,若有若无的样子,甚至像情人之间呢喃的耳语,然而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一种非常安详的声音,像慈详的祖母讲故事时的喃喃声,絮絮叨叨,温暖熨帖,润人心田;又像一首自洪荒的远古流传至今的民谣,尽管粗糙单调,却朴实醇厚,耐人寻味,意韵悠长。
继恩身不由己地走到锅台旁,俯下身去,他看到,灶膛内已经没有任何成型的柴火了,但是,残存的火炭,尽管表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灰,几乎已经看不到有任何火星存在,但依然散发出大量的热。继恩的脸,很快就被炙得受不了了。
“好禁烧的枣木杠子啊!怪不得山里人煮粽子要专挑这种柴火呢!”继恩惊叹道。
就在这时,枣叶枣花回来了,吃过晚饭就不见她们了,不知她们做什么去了,继恩也没好细问,只是看了看她们,说:“不早了,我回屋睡觉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马头山呢,大叔已经睡下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枣叶说:“你到我弟弟屋里睡吧,我再往灶膛里加点柴。”说着,枣叶将剩下的几根又粗又硬的枣木棒子塞进了灶膛,然后又从大盔子里舀了两瓢水,倒进大锅。
屋内,火绳冒出淡淡的烟,散发出阵阵清香。继恩走进屋,和衣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然而却根本无法入睡。可能是由于午觉睡得时间太长了,他现在不但没有困意,反而觉得非常精神,头脑更是活跃得很。他睁开眼睛,环顾室内,屋里很黑暗,看不清什么东西。白天记得床头有一个灯盏,灯盏里有半碗羊油,炕头还放着一本书。继恩想点着灯读一会儿,今天中午一觉睡到半下午,晚上睡不着觉是肯定的了,不读会儿书,如何消磨这无聊的夜晚,再说,从中学起,自己就养成了睡前读一会儿书的习惯,否则就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不踏实。
继恩从炕上坐起来要点灯,突然想到床头并没有火镰。“应该在灶膛那吧。”继恩想,于是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寻觅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火镰,可能枣根大叔拿到自己屋里去了吧,大叔晚上爱抽旱烟,不能没有火镰。现在时间已经挺晚了,不好去打扰老人家了,继恩于是打消了点灯读书的念头。
继恩躺回到炕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望了望,发现一弯如勾的新月已经升了起来,孤零零地挂地半空中;从胭脂河面腾起的水汽,将整个农家小院笼罩了。此时的山村静极了,胭脂河对岸的山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鸟叫,听起来也是那样的遥远、虚幻而又空灵,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继恩觉得这乡村之夜别有一番清雅的韵味,索性专心地欣赏起眼前的夜景,不再因为不能读书而觉得遗憾了。
突然,院内的灶膛传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继恩知道是灶膛内新添的木柴被引燃了,不久,大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剧烈地响了起来。随着锅内沸腾加剧,粽子的香味又一次更加浓郁地飘荡了出来,与山里各家各户锅里已经煮得透熟的粽子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强大的气流,在这寂静的显得空荡荡的夜晚,这浓浓的香甜的味道毫无阻隔地向四处飘去,飘向胭脂河,飘向马头山,飘向胭脂河对岸,飘向马头山的山顶,弥散到太行山区的沟沟壑壑。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仍然处于沉思遐想之中的继恩突然发现院里有一条黑影闪过,他下意识地将手扣到腰间的枪上,然而,随即他就将握着枪的手放开了,“自己太多疑了,没准儿是枣叶或枣花半夜起来去看灶膛内是不是需要加柴吧,或者是要再添些水。”继恩暗暗地想。
待继恩的神经刚刚放松下来,突然,他看到黑影离开了庭院,向自己的小屋悄悄而来。继恩不由地又紧张了起来:“是什么人呢?大枣木三枣木逮兔子回来了?但青年男人的脚步不可能这样轻啊!是枣根叔?更不可能,枣根叔呼吸粗重,相隔几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日本鬼子来了?更不可能,现在鬼子正是耀武扬威的时期,他们才不会这样偷偷摸摸来的;难道是狼或野猪?这倒有可能,在山里,狼尤其是野猪,闯入农民家的院子甚至进入屋内的事是时有发生的……”
想到这里,继恩又一次握住了手枪,野兽一旦闯入,就立即开枪将其击毙;如果它不进屋,在院里转一圈儿就离开了,那就算它命大。开了枪,不但将枣根一家人惊起来,而且整个村庄,甚至距离枣木凹不足十里的庄窝镇都会受到惊动,司令员也一定会受到打扰;再说,子弹也金贵得很,能节省就尽量节省。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微凉的风,一个身影飘然而入。继恩屏住呼吸,紧握手中枪,睁着明亮的眼睛,正要将握着枪的手抬起来指向那个身影……突然,他看清楚了,这分明是枣叶。枣叶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门口,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上身罩着一件外套,胸前饱满的双峰将衣服高高地挺起……继恩像发现了不该看的秘密,连忙闭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一些,装作睡熟的样子。继恩在暗处,枣叶在明处,枣叶并没有意识到继恩已经发现了她。
“枣叶来做什么?要进屋取什么东西吗?可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啊,什么要紧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呢?”继恩心里暗暗地琢磨着。
就在这时,颇有些迟疑的枣叶像下定了决心,悄没声儿地走到继恩床前,将一个床单轻轻地盖到继恩的身上,又默默注视了继恩良久,然后转过身,轻轻地将门关上,就蹑手蹑脚回自己的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