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正月里刚开学,羊肠沟村就炸开了锅。因为涨了学费,学生家长们聚集在村中央巷口的碾盘石旁,先是乱纷纷地议论,慢慢就成了不满的抱怨,成了遏制不住的愤怒。人群就变成一堆干柴,只要溅进一点火星,它就会立即熊熊地燃烧起来。恰在这时就有一粒火星被人扔了进来。被当作火星扔进人群的是这么一句话:“找支书找校长去,让他们当着大伙的面说出个子丑寅卯,要是说不出来,咱就把这死没本事的支书撵下台,把刚来的黑心校长撵走。”抱怨不满以至愤怒起来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应声:“走,找支书,找校长去。”愤怒的人群像火一样,更像是汹涌的潮水,向村支书赵大安家,向村门外的学校涌去。
水火无情,羊肠沟的平和宁静就要被这如火如水一般愤怒起来的人群搅乱了。
坐落在中条山下的羊肠沟村是涑水县最贫困的村子之一。这里土地贫瘠,水源匮乏,交通不便,信息不通。这里被戏称为涑水县的大西北。
羊肠沟村距涑水县城八十里有余,距南郭乡也有十五里。村村通油路时,那黑带一样的柏油路只铺到乡政府所在地南郭村就停滞下来,再没有向前延伸。羊肠沟到乡政府的这十五里路,依旧还是土路,并且其间还盘亘着两道高高的黄土岭。这条土路好叫羊肠沟人伤心,天晴时细细的黄土面子有一寸厚,无论你是步行还是骑自行车,只要一踏上去,你屁股后面就会扬起一串黄尖。要是天阴下雨则更是一路泥泞,谁也别想轻易从上面走过。
就是在这样一方土地上,羊肠沟人还是像生长在中条山上的青梗木一样,顽强地生存着,并且还在不断地繁衍着。
这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正月十五已过,正月十六的一轮暖融融的红日头已从中条山的山豁口里升腾起来。羊肠沟村却还像一坨没有发醒的面团,趴卧在那里朦朦胧胧地等待着春晓。在这里全看不到90年代荡漾整个中国的滚滚经济大潮。
“老支书,”一个穿着红毛衣,罩着棉砍肩的年轻人跳进临街洞开的一扇哨门,吆喊着踏进院来。听到喊声,三间上房门上挂着的棉布门帘被豁开,从门里跨出一个身板硬朗的六十来岁的汉子。此人便是羊肠沟村的当家人,支部书记赵大安。赵大安二十五年前当上村支书直到现在,还没有卸任。尽管他年岁不算太大,但二十五年连续在位,人们已习惯喊他老支书了。赵大安掀开门帘,抬眼见进来是年轻的村主任柳小乱时,他那核桃皮似的布满皱褶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片疑惑地笑。从初一到十五坐在家里等他来拜年,等了十五天没有等到。十五过了,也就是年过完了,想不到他十六却早早地踏上门来。估摸着柳小乱肯定是有事,他不是专意来拜年的。赵大安这样想着,脸上疑惑的笑意渐渐地淡下去,但他撩开门帘的胳膊却一直没有放下,“呀,是小乱,快快,屋里坐。”赵大安嘴里嚷着,一面侧转身把门帘豁得更高些,把柳小乱往屋里让。
“不进去了,就一句话。”柳小乱再往前挪两步,在门前的圪台下站住,仰脸看着赵大安说。这柳小乱是一个退伍兵,去年才在村民大会上被选为村主任。因为家景不太好,当时他很是推让了一番。他知道当上村干部少不得要时常乡里县里的去开会,少不得要常管村里家长里短的一些麻烦事。他比不得人家赵大安,人家家景好,有一个在部队当军官的儿子,年里节里常寄钱回来,人家不指望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农业收入。他柳小乱可全指望这几亩薄地了。他怕因公耽误了自己复兴家业的计划。现在都90年代了,香巷都已回归了,转眼就是二十一世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不愿再像父辈们一样蹴在这羊屎圪劳里吃一口白馍就心满地不想再往前奔了。可是无奈他拗不过乡亲们的信赖,他也不愿使乡亲们充满期望的目光落空。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思路,把复兴家业的计划扩展成改变整个羊肠沟村贫穷落后面貌的计划。但是上任不到一年,因为村里的宅基地、计划生育等问题就和老支书赵大安闹得别别扭扭的不景气。
赵大安见柳小乱不肯进屋,便收起胳膊放下门帘,抬脚迈下圪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先递给柳小乱,再拈出一根在手上掂掂却不马上点着。只是抬眼看着柳小乱,他想从小乱的脸上看出他早早上门来想说一句什么话。
柳小乱接过赵大安递过来的烟划火点上,深深再吸一口,也不急着说话,倒是先把一口浓浓的烟雾喷吐出来,这团烟雾罩在羊肠沟村的两位当家人的中间很是弥漫了一阵才淡淡地散开。这时柳小乱才用提问的口气问:“你家牡丹没有给你说?”
“说啥?”赵大安透过一层淡淡的烟雾有些茫然也有些警觉地看着柳小乱。
赵大安养有一儿一女:儿子赵振山和这柳小乱同岁,他们还是同年当的兵,儿子提干当了军官,又在部队上成了家,隔上三两年就带上他同是军官的漂亮媳妇回羊肠沟老家探一回亲。女儿叫牡丹,二十出头,中学毕业后在村里当了小学民办教员。这个女儿最让他操心,二十岁的人了,可她的工作、婚姻都还没有着落。赵大安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把女儿的这个民办教员转成正式的公办老师。只有女儿转正了,她才能说人家结婚。赵大安自己八辈子以来都是这羊肠沟里和黄土打交道的农民,尽管他一点也不轻看农民,但是,他就是一门心思,想让女儿像她哥哥一样跳出农门。所以,不管是谁,只要在他跟前提起他的牡丹,他就会像防贼一样地警觉起来。
看着赵大安核桃皮似的满是皱褶的脸上又无端地布起一道防线,柳小乱觉得有些好笑。他往旁边挪开半步,把脸躲开赵大安眈眈逼视的目光,说:“是这样,可能牡丹也不一定知道,刚才乡里邮政所的老罗捎话说:今天乡里开会,叫各村的支书、村主任和所有各村的老师,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都到乡里去开会,说是要双向选聘老师。我今天有些事,就不去了。你去和咱村的郭校长商量着把老师们选聘回来就行。明天学生娃就要开学了。”
一听是学校的事,赵大安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牡丹,他不顾得礼貌,连一句紧张的话都没说就急急地问:“乡里谁捎来的信?为啥不早些叫人捎信来?会是几点开?”
柳小乱早料着就是这样,于是再缓缓地道:“赶趟,你现在动身十五里路,半个小时足足到了,会十点才开。”
赵大安捋起袖子看表时,手腕上偏偏没戴表,他急切地扭身跳上圪台,把头探进门帘看挂在正面墙上的石英钟。时钟还没有指到九上,他松了一口气,想着柳小乱还立在当院,便面带笑意扭过脸来,却看到小乱的脚后跟已迈出哨门。见小乱已经走出门去,赵大安便不再喊他,只是匆匆地扭身进小西厦去拾掇自行车。小西厦里平常放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才买下一年,近来常骑常用的新车,一辆是老也不用的旧车。新车已被女儿骑走,剩下的就是那辆落满尘土的总也不骑的老式加重车。赵大安把旧车子推出来,撑在当院,伸手从腰杆上扯拽下一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干练利索地抽打着车子,一边扯开嗓子喊起老伴:“牡丹妈,牡丹妈。”
“来了,喊啥哩。”随着应声上房门上的棉门帘掀开,富富态态的牡丹妈走出屋。看着女人悠闲的神态,赵大安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头大声嚷叫道:“紧快着,把上房门后的气管子拿出来。”眨眼工夫牡丹妈便把气管子提送出来。赵大安弓弯着身子一边给车子打气,一边给女人说:“我到乡里开会去,晌午间就不回来吃饭了。牡丹也在乡里开会,晌午间也不回来。”从牡丹妈的眉宇间看得出来她是不敢忤逆他的意志的。吩咐过牡丹妈后,赵大安推起自行车出了哨门就急急地飞蹬着向乡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