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羊肠沟村离乡政府所在地南郭村有十五里路,这十五里路好让羊肠沟人伤心呀,天晴时这路面上是一层厚厚的黄土面子,天阴时这路面上就是一片黏黏的黄泥汤。现今是冬春转季的正月十六,这路上既没有夏日沸沸扬扬的黄土面子,也没有秋季雨天的烂泥汤子。但是去冬一场厚雪落下来在正月里融化后,让走亲戚串门的乡亲们把它踩成了搓板一样的形状,整个路面布满了坑洼,在上面几乎找不出一米平展的好地,自行车骑在上面就仿佛是掉进了戈壁石头滩,要是没有一身好力气和一些技巧,在这路上是很难走的。体力和技巧赵大安都有,但不幸的是他今天心太急,把加重车子气打得太足,他骑在车子就像儿童跳在蹦蹦床上一样,身子一掀一掀的,急切骑不快不说,还一再把链子颠礅掉。

赵大安干着急却丝毫没有办法,唉!黄书记咋就给调走了呢,那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像往常一样,一走在这条颠簸不平的土路,赵大安就会想起了上届县委的黄书记。在赵大安心里,黄书记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他为官清廉任人唯贤,工作扎实又有魄力。县门第一路就是他力排众议,在一片告状声中打开铺通的。可惜就是因为那条县门第一路,黄书记得罪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不少人,落了个和就地免职差不多的结局。如果黄书记不离开涑水县,八成这十五里土路早铺上油了。想念走了的黄书记,不只是赵大安一人。整个羊肠沟村的大人孩子都想他。怎能不让人想呢?解放五十年来黄书记是第一个走进羊肠沟的共产党县委书记。他来羊肠沟没有带那么多前呼后拥的随从,更没有带一个吹牛拍马录影照相的记者。只有一个司机开着破旧的吉普车把黄书记送进羊肠沟。他盘腿坐在农民油腻腥臊的土炕上和大家探讨羊肠沟脱贫解困的根本办法,他和农民一样坐在巷口的碾盘石上,端着一大碗也许只有羊肠沟人才能熬馇出来的玉茭面糊糊饭,一面擦抹着额头上不断浸出的热汗,津津有味地嚼食着,一面耐心细致地倾听着乡亲们的话。三天后他常不离手的小本本上就记满了字。临走时他给羊肠沟的老百姓交代说:治贫先治愚;要想富就修路;再一个就是要改变传统的农业结构。黄书记保证:羊肠沟村就是他今后蹲点扶贫的对象,在他任内要从根本上改变羊肠沟贫穷落后的面貌。要动员县里的干部捐款给羊肠沟村盖一所全砖结构的希望小学;要把羊肠沟通向外界的十五里土路铺上油;要联系扶贫的农业专家来羊肠沟帮助调整产业结构……可惜羊肠沟的希望小学刚刚盖起,油路还没有铺,专家还没有到,他却从县委书记任上离开了……

赵大安想着这才发生不久的事情,在这条巅巅簸簸的土路上奋力地蹬着车子。好不容易上了一道黄土岭,只要再翻一道黄土岭就到乡里了。赵大安铆足了劲蹬腿弯腰想一鼓作气冲过这两道黄土岭。早几年他常和几个伙伴相跟着比赛看谁先骑上这高高的黄土岭。赵大安蹦腿弓腰像套在犁杖里的牛一样低垂着头,窝眼逼视着前方,他展劲蹬了几匝,只顾窝眼逼视前面,却忽视了车辘轳底下,几个大坑洼没有把他从车座上巅闪下来,却把自行车链子又一次闪落。“唉,真他娘的丧气。”赵大安嘴里嘟囔着,不得不跳下来蹲着身子去上车链子。

乡政府大院里像开三干会一样热闹,全乡十八个村子的支书、村主任和所有各村小学的老师全都集中在这里等待开会。会议的议题大多数人已经探明,在还没有正式宣布之前,有些人就在下面操作起来。

和往常一样,胡老师胡世兴依旧是全联校二百六十多名老师里最活跃的人物,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他已从联校校长白占伟那里探清了今天会议的议题:双向选聘。先由各村的支书、村主任选聘各村的小学校长,然后再由校长选聘各村的老师。谁要是选聘不上,就回家待岗。不管是公办老师还是民办教员机会均等,待遇相同。待岗就是下岗,就是失业。失业了就没有生活来源,这样的道理早就被企业里的工人们演绎得清清楚楚。原来总以为下岗失业那只是不景气工厂里工人们面对的课题,这个课题再大也不会让端着金饭碗吃着国库皇粮的公办老师们来做吧。想不到今天下岗失业这个严峻的课题还真这样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面前,这可不是巷套里不合裤裆的娃娃们拍泥玩过家家。真要是选聘不上,丢人现眼不说,一个月五六百块钱的工资就没了。没了工资,老婆孩子咋养,以后咋活。胡世兴心里盘算着这一系列问题,早在各村支书、村主任中间为自己游说开了。

胡世兴四十多岁有二十来年的教龄,文化程度只是个中学。他是在熬年头中利用手段由民办教员转正过来的公办教员。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南郭乡这十八个村子里转着当老师,在各村混的人头都挺熟。胡世兴在乡政府门口的商店买一盒烟,把南晋村的支书老吴拽的圪蹴在暖阳墙根里谈说起来。

南晋村的支书老吴和胡世兴是拐弯亲戚。他嘴里抽吸着胡世兴递上来的香烟,耳朵里再灌进拐弯亲戚几句甜甜蜜蜜的奉承话。农民特有的厚诚一览无余地在他脸上流露出来。“行,大侄儿。”老吴比胡世兴整整大一个辈分,“等一会真要是选聘校长,我就挑选你到咱们村去当校长。”

“姑夫,你放心,凭咱的水平和经验准给你装人。”胡世兴收敛起刚才脸上的奉承,他没有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夫表达谢意,倒是说了一句颇为豪壮的话。圆滑世故的胡世兴知道此时此刻过分地表达谢意,就显得自己没能耐怕落选是在刻意求人了。只有说一句豪壮的话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水平和身份,不管咋说咱也是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呀,咋能让一个农民看轻呢?多现实的人,一分钟前,他还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己落聘下岗回家,一分钟之后他却在厚诚的农民面前豪壮地昂起了头。如果眼前这个农民一分钟前不把小学校长的名分许给他,他能豪壮起来吗?“好,以言为定!”

不管是公办老师,还是民办教员都已风闻到会议的议题,许多人都心情忐忑地有了危机感。心里有了底的胡世兴在人群中煽煽唬唬地转了几圈,不经意间抬眼看见独自一人叼着一根自卷旱烟坐在乡政府大门外晒太阳的梁民。胡世兴心里产生了一股怜悯同情的滋味。“唉,多老实的人呀。”胡世兴心里这样哀叹着,离开喧杂吵闹的人群,向乡政府大门外的梁民走去,他想在这关键时刻拉梁民一把,他和他毕竟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朋友。

梁民比胡世兴的教龄还长,他已有二十五年的教龄了,可他至今还是个民办教员。有二十五年教龄的民办教员在全乡、全县、全区可能在全省也没有几个,可眼前的这个梁民就是一个。

梁民二十五年前走出中学的校门就回村当了小学民办教员,二十五年来他门下走出的学生一茬又一茬,比他早的比他晚的同事都先先后后转正成了公办老师。唯独他没有转,论水平和能力,他不比任何人差,关键是他太老实。

“梁老师,咋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进去?今天的可能很重要。”胡世兴关切地来到梁民身边这样说。胡世兴和梁民是一对交往二十多年的朋友。当年他们在圪岔村学校代课时就住在一个房间里,那时胡世兴的文化底子不好,常把一些数学题演算不出来,也常有一些生字不认识,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梁民没少帮他的忙。要不是当年在圪岔村梁民的帮助,他也许早就被联校打发回家当农民去了。要不是当年梁民的帮助,他哪有今天这样的风光,吃着国库里的皇粮,拿着财政上发的工资,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

坐在乡政府大门外圪台上,晒太阳的梁民听见咋咋呼呼的胡世兴到了跟前,他没有动,甚至连脸都没有扬起来,只是把胳膊肘子微微抬一下,示意胡世兴在旁边的青砖圪台上坐。

“梁老师,你知不知道今天开会的内容?”胡世兴一坐下就有些神秘又有些急迫地开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