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生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混凝土,看见他的万淑梅,从腐朽的棺木中,缓缓坐起,朝他露出一个笑靥。
他本想朝她走过去,内心却感到一阵愧疚。
李根生很感谢儿子,如果没有儿子,他几乎不敢想象:他的后半生,会是什么样的?
他可能这辈子也进不了城!
他这辈子也住不上高高的楼房!
他这辈子也穿不上时尚休闲服!
他这辈子也品尝不到那些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山珍海味!
尤其是他媳妇万淑梅死后,他这辈子的光棍儿,怕是打定了,又如何能娶回比他小十八岁,带着公子的国家干部陈素娟?
他来的时候,只对陈素娟说:他是和儿子一道回野狼岭看看去。
他和儿子商量过了,没敢向万淑梅担媳妇迁坟的事,他怕她不高兴。
他以为这城里的女人,多是心眼很多的,尽管陈素娟没朝他发过火,也没给他脸色,但他因双方的差距太大,还是有些怕她。
李根生心里知道,其实那也不叫怕,而是自卑:他生在住在野狼岭,是隐在塞外群山之间的猎人庄户人,半辈子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村里。
因为那里曾是熊出没的地方,人们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野狼村。
最早时候村里的人家里,有一半是猎户,李根生的爷爷是猎人,父亲也是猎人,只不过爷爷当年捕杀野狼时,用的是土枪、钢叉和弓箭,而到了父亲这一辈儿时,用的是猎枪了,甚至用上了快枪。
李根生十三岁起就随父亲打猎,到了十八岁,已经打死十几只熊了。
就在他十九岁那年的冬天,野狼岭仅存的一群熊,就被野狼岭仅存的几个老猎人,在村北十几里外的一处山洼里,展开了一场决战。
一只被打伤的母熊,发出了惨痛的嚎叫,嚎叫声招来了公熊,公熊又招来了熊群,猎人便被熊群困在了洼地。
秉性不伤人的野狼,不善于结群的野狼,在遭受冲击后,也会疯狂地扑上来,嗷嗷地嚎叫声,张开白森森的牙齿,令人胆战心寒。
猎枪“砰砰”地响,冲在前面的熊不断地倒下,发出垂死的哀号。而更多的熊则冒着铅弹又扑上来。
猎人红了眼,熊也红了眼,人和熊都红了眼。
尽管猎人的手里,有着足以置熊于死地的猎枪,和百发百中的枪法,但熊群还是一鼓作气,趁着猎人装填弹药的空隙,一拥而上,咬断他们的喉咙,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
那天,李根生恰巧进城卖皮货,没有随父亲一道,参加那场令人触目惊心的人熊大战,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因此,他便成了野狼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正的一个所谓的老猎人。
此后不久,公社为了彻底消灭熊患,发给李根生一条快枪。
李根生背着快枪,四处搜寻野狼的踪迹,然后将那些残余的熊,一只只地全部射杀了:此后,野狼岭方圆百里,再没了熊的踪迹。
为此,公社还特意发给他一张“打熊英雄”的奖状。
野狼岭没了熊,李根生的快枪,也被收缴回去。
可此后,因为没有野狼,李根生了劈波也渐渐地成了一名寂寞英雄。
寂寞英雄,其实已经慢慢地不再是英雄了,熊在野狼岭没了踪迹,李根生这个野狼岭,最后的真正猎杀野狼的猎人,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李根生没了用武之地,又不善农活儿,只好上山打些小野物用以度日。
就在那段时间,一个老光棍的李根生,突然捡了个儿子,这儿子便是李家瑞。
野狼岭是个穷地方,穷山恶水。有闺女的人家,都把闺女嫁到外地去,所以,村里的小伙子们,难得娶房媳妇。
李根生也不例外,三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连个相媳妇的机会都没捞着。
他原本和村里的,一个叫万淑梅的闺女,好过一阵儿,可不等他找媒人提亲,万淑梅便被人捷足先登,娶到了外村。
记得是那年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夏秋之际,不知道怎么搞的,出来讨饭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什么安徽的,河南的,托儿带女,携老带幼,口音杂七杂八。
前脚刚打发走一拨,后脚又来了一拨。
城里要不着了,到了乡下来了,到他们所在的村里来了。
因为他们靠山吃山,种些农作物,自家吃的口粮还是够吃的,再加上春夏采些野菜,夏秋采些喉头木耳秋果之类,填饱肚子还不成问题。
于是,讨饭的人们,开始奔向了山村森林的庄户人家。
看到那些讨饭的人真可怜,山村人便从自己的碗里,给那些人均些。
后来,自己的碗也不多了,山村人们便精明起来,只能少给些了。
那天早晨,李根生运气好,出村没多远便打了一只野兔。
他正掀开锅盖,尝兔肉炖熟没熟时,听得屋外有动静。
放下锅盖出门一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媳妇。
老婆婆手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孩子头发乱得像蓬蒿草,脸脏兮兮地,嘴角流着涎水,分不清是男是女。那小媳妇的怀里,则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不点。
那小不点不过几个月大,用一块白底蓝花的花布包着,脏兮兮的小手,在空气中不停地抓着,哇哇地哭个不停。
李根生虽然生得高大英武,却有着一副见不得眼泪的软心肠,尤其是看那女人怀里,哭个不停的婴儿可怜,心一软,把刚炖熟的野兔,连汤带肉盛一碗端出去。
那个四,五岁的孩子饿极了,二话不说,抢条兔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根生再看那女人时,那女人满怀感激地,望望李根生,摸出个黑乎乎的小勺,舀些肉汤,用嘴吹吹,边喂孩子边念叨着:“家瑞,不哭,喝了肉汤就不饿了。”
那孩子也听话,喝了肉汤,居然真的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