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书归正传。

就从那天开始,我便每日踅过王妈妈家中,等候西门庆到来。一连数日,西门庆连一天也不落la,总要来此跟我如胶如漆地粘在一处。自古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以嘛,不到半个月,我在王婆家的茶坊,与西门庆勾搭的事,街坊邻舍间全知道了,只有武大一人被蒙在鼓里。这憨厚老实的武大,每天照旧挑着一担炊饼,沿街叫卖,按时出门,定时回家。

人世间的事,往往有许多巧合。譬如我被西门庆刮拉上了的事儿,街坊邻舍虽已知道,却又有谁愿意管这闲事?何况大家都惧怕那恶霸西门庆。谁知道偏偏的就遇上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把这事给桶了出来。

这孩子名叫郓哥儿,已十四、五岁了,姓乔,在郓州出生的,遂取名叫“郓哥儿”。家中只余下一个年迈的老爹,还病病殃殃的。父子二人的生活,全靠郓哥挎着竹篮在县城各处酒楼茶肆,卖些时鲜水果,赚些金钱过日子。西门庆喜他乖觉,时常多赏他几文搅费钱,因而郓哥把西门庆当作好主顾。可是这些日子,他居然看不到西门庆的踪影。

这天,他又正好发得一篮子雪梨,希望能见到西门大官人,多得些赏钱。偏偏的寻了几家酒楼,都没有见到。遂有多嘴的人告诉了郓哥儿:“你要寻西门大官人吗?我指你一个去处,管保你一到那里,就会寻个正着。”郓哥儿就说:“大叔!你告诉我吧!我家老爹正病着,这篮子梨儿,到现在还未发市哩!只有见到西门大官人才能弄个三五十文给老爹治病呢!”于是那人便把近日西门庆已和我勾搭上了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要郓哥儿只要到王婆子茶坊去寻,准没有错儿。这郓哥儿听了这话,遂谢了那人,便寻到王婆子茶坊中来。

郓哥儿拷了一篮子雪梨,到了王婆子茶坊,王婆子正好在门口一张小凳子上坐着,手中在搓苎麻绳线。郓哥儿到得门口,放下篮子,深深向王婆子使了一礼,唱诺说:“干娘好!”

王婆子笑吟吟瞅了郓哥儿一眼,也未起身,也未停手,说:“小猴儿,你来这里干啥?”

郓哥说:“我来要寻西门大官人。”

王婆子这才站了起来,惊诧地问:“甚么大官人?”

郓哥儿笑了,说:“干娘,你知道的!俺家老爹病了,这篮子雪梨还未发市哩,想请西门大官人赏几文钱。”

“你唠叨了这么一大通,究竟是寻谁啊?”王婆故作不知来塘塞。

“干娘!别作耍啦!”郓哥儿仍旧甜吟吟的笑着,“你知道,姓两个字儿的那个大官人。”

王婆儿作势要赶那郓哥儿了,“甚么姓两个字儿的?如此吞吞吐吐的!”

“好干娘!别一味跟我作耍!”那郓哥儿看到王婆子作势要赶他,遂拎起篮子退后一步,又如此这般哀求着说,“我寻西门大官人呢!”

“不在这里,”王婆子异常恼怒地说。

你想想,王婆子怎肯告诉郓哥儿西门庆现在她家。

郓哥儿一听,知道王婆子不肯放他进去寻找,遂把头一低,闯了进去。王婆子伸手就把那郓哥扯住,说:“你这猴崽子,向那里闯!恁大个人了,也不懂得个内外。”

郓哥儿虽被扭住,仍想向里处进,因为那郓哥儿太需要钱使,所以急于要见到西门庆。遂大声说:“西门大官人明明在这里面,干娘干么拦住我吗!”说着仍要向里面进。王婆子死死扭住不放,说:“俺这屋里没有什么大官人,去!去!”说着已扔下手上的活计,双手把郓哥向门外推拥。

郓哥拼命抵抗着,还是想闯进去。“干娘!别吃独食!这些日子你也赚得够饱了,该留点渣滓儿给俺呷呷吧!”

“你个龟孙子只知道胡说!”王婆子恼了,她竟抓起郓哥挎在手臂间竹蓝中的雪梨,向门外扔去,说:“滚!滚远了去!”

郓哥儿也恼了,放下臂弯上的竹篮,向王婆子用力抗拒。嘴里还说:“你这真是马跨刀在水杓里切菜,水不漏,菜也不落,可瞒得结实。哼!当我不知道。看我不告诉那矮子武大才怪!”

王婆子一听这话,便被打中要害,却越发恼怒起来,居然一拳打在郓哥脸上,说:“放屁的东西!”跟着,王婆子又灵机一动,放下了郓哥儿,伸手提起地上的一篮予雪梨,向大街上一扔,说:“滚!”

郓哥儿一见自己篮子中的雪梨被扔到大街,四下滚溜了一地,这才回身到大街上去拾篮子捡梨,一面捡拾一面大声叫骂:“老猪狗,做马伯六的老牵头,老咬虫!……”

王婆子又追出门来,气得一脚把滚在门边的一只雪梨踢得老远。

郓哥拾完了梨,又车转身来向王婆子冲去,可是王婆子已把茶坊门关了。郓哥儿在门外用手锤门,用脚踢门,踢锤得门板冬冬响,不料那王婆的门已在里顶上,那里踢得开。郓哥儿气得哭起来,门外马上聚集了许多人,只是看热闹,只是在交头接耳,却没有人上前劝慰。

郓哥在门外捶了一会儿,踢了一会儿,骂了一会儿,看了看大家,便拎起篮子,向大家说:“等着瞧好了,我要是不把这事告知武大,我就不算人了。到那时再要你的好看,管保有人拆了你这门面,叫你赚不成钱。”说着又向四周瞅了一眼,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再大声说了一句:“你们等着瞧好了!”说过便愤愤然大踏步向街那头走了。

街上的人望见郓哥儿走了,无戏看,也就都散了。

有人在背后议论说:“这一下有好戏看了!”却也有人不屑地说:“那胆小如鼠武大郎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话说那郓哥儿胀了一肚皮的气,在两条街上寻找武大,寻了一会也没寻见,心里惦着老爹便回家了。想不到在回家的路上,恰巧就遇见了武大,正挑着担子迎面走来,这时的郓哥儿气已消了,心情比刚才平适一些,所以当他见到了武大,没有一冲向前,他停下脚来,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武大,当武大走到跟前,还未说话,郓哥儿就笑呵呵的说:“啊!几时不见,竟吃得您肥了。”

武大歇下了担子,打出叙家常的语气说:“俺这就是老样子,有甚的吃,可以吃肥了俺。”

“我想买些麦麸,”郓哥说,“一地里寻不到买处。街坊都说你家有得卖。”

武大还听不出郓哥的这句话中有话,回答说:“俺又没有养鹅鸭,那里有麦麸卖?”

“你家没有麦麸卖,怎的养得你背脊恁么肥大!连脖子都恁么肥嘟嘟的,软糯糯的,放到锅里煮,也煮不烂你那背盖。”

武大一听到这些话,方始知道郓哥儿在骂他。遂把脸一红说:“贼猢狲,居然绕着圈子骂我。我老婆又没有偷汉子,你作啥这等骂我!”

“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郓哥儿打明来说。

其实,这些日子,武大也已经觉察到我与以往有些儿改样儿,听了郓哥这一说,多日来心上的一个结子,有人要为他解开了,遂伸手去一把拉住郓哥,说:“你既如此说,就得还我主儿来。”

郓哥儿把武大抓住他衣袖的手扯开,说:“你扯我干啥?有本领去咬下那家伙!”

“好兄弟,”武大双手拿拳作敬说,“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告诉你也不难,”郓哥说,“你拿啥谢我?”

武大听了,马上转身,从担子上取了炊饼,捧在手上,说:“我给你十个炊饼。”

“不济事。”郓哥不接,说,“得请我喝上三杯!”

“好!”武大说,“你恁小就要吃酒,不怕就老爹骂。”

“这你别管,”郓哥儿说,“愿意听,就走。”

武大马上肩起了担子,说;“走,咱到四海春酒楼去。”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四海春酒楼,武大把担子歇下,放在店内屋角,领着郓哥儿上了楼,要了两样小菜一些酒,面对面坐下吃了起来。武大耐心地等着,郓哥儿吃了几口酒,又要武大再添了一盘牛肉,再吃了几块,方始开口述说。

“那人不是别人。”郓哥儿说。

“谁?”武大又急切地问。

“就是西门庆。”郓哥儿说。

武大马上惊愕起来,他知道西门庆是清河县的恶霸,怎的对付?郓哥儿则又补上一句说:“不要怕!要捉奸我帮你一起干。”

就这样,郓哥儿把刚才的一切一切,全告诉了武大。